洪熙二十三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的格外晚些。
天气渐凉,晏清禾坐在房内做着女红,时不时瞥瞥拨弄红罗炭的彩云,又看看同样绣着花样的明月,大抵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因太子一事,皇帝罢免了今年八月的选秀,改为次年春季举行。故晏清禾如今也不用为选秀之事操心,如今也可多些时间,为明儿做几件肚兜。
彩云瞧见了姑娘在瞧自己,便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并不拘礼,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们二人做女红的样子,开口道,
“小姐可是在给小郡主做衣裳?”
前日在明儿的满月宴上,陛下就封了她为舜华郡主。当时晏清禾见她红光满面,不哭不闹的,逢人就笑,陛下当场就夸这孩子有大家风范。
但襁褓之中父母就去了,到底是可怜。如今虽养在皇后的凤仪宫里,但以后也不知前景如何。
“长姐临终时嘱托过我,要照顾好明儿。如今我能做的,不过是替她给孩子多做几件衣裳罢了。”
“姑娘的心意,太子妃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念的。”明月安慰道。
晏清禾附和着点点头,心思却并不在这上面。
自太子夫妇去后,陛下追封齐寻为含章太子,并下令彻查太子蒙冤之事。因是陆廷朝告发的太子造反,陆廷朝也为此入狱受审,此事更涉及了两党之争,晋王一派的官员几乎无所幸免,全都锒铛入狱,晋王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一时间,京城中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从刚开始面对太子被囚禁东宫的慌张与茫然,再到太子突然薨逝的惊奇和感伤,到如今现在对晋王一党的唾骂和远离。众人纷纷站队,与晋王划清界限,生怕此事牵连到自己。
至于晋王是如何诬陷的太子,又如何伪造证据,这一切细节外人眼中都不得而知,更何况是处于闺阁之内的晏清禾了。
总而言之,看如今的事态,晋王不中用的情况已成事态,没有资格坐上储君之位了。皇帝已经厌弃了李氏一族,晋王的同胞弟弟五皇子恐怕也没有了指望。而四皇子早夭,六皇子、七皇子年幼,唯有三皇子赵王齐越有这个机会。
可是,陛下知道赵王是晋王的人吗?如果知道,他会因为晋王迁怒赵王吗?
赵王心悦陆氏女,恐怕会替陆廷朝求情,可是这样必会暴露他的身份,他会为了陆辞放弃这个炙手可热的机会吗?
如今晏家虽从造反的漩涡中平复下来,可是太子薨逝,晏家一族没了指望,未必会甘心。明儿是女孩,没有登上大位的可能,如果晏家要争,便也只能从未来的新帝身边下手。
而自己,便是家族新的棋子。
她已经猜到了自己后半生的命运和道路,无可奈何中夹着几丝不安,几丝兴奋,对于自己命运的把控,她开始踌躇满志,被谨慎包裹着的多年的野心,开始慢慢占据她的内心。
……
正午,齐越入宫求见陛下。
刚进入勤政殿内,起越看便看见晋王颓废地跪在殿中央,周围是散落满地的奏折,无疑,那些都是皇帝扔向晋王的。
看到齐越入殿,皇帝的怒气并未消退,眼里依旧是深不可测的寒意。反倒是晋王面无表情,似乎已经认定了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了。看到齐越进来,还向他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隐约透出荒凉,让人不寒而栗。
“儿臣齐越参见陛下。”齐越行礼道。
“起来吧。”皇帝依旧是不冷不热的。
“谢陛下。”
“你又来做什么?”
“陛下派儿臣审理陆廷朝一事,已有呈词,望陛下阅览。”说罢,供上呈词,由高公公接过,呈贡御前。
皇帝看也不看一眼,冷笑道,“陆廷朝说了什么,想必你十分清楚,你直接说。”
“是,陛下。”齐越依旧是沉着冷静,没有一丝慌张。“陆廷朝称,含章太子因他诬告而死,他无话可说,自当领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陆廷朝说,伪造证据并非君子所为,他不屑如此手段。诬陷含章太子谋反的伪造是别人交到他手上的,他信以为真,为保护陛下安危,故才上呈于陛下,并无异心,望陛下明鉴。”
晋王惊异地看着他,百感交集。永州的武器库是他透露给自己的,结果陛下的御史去查,却没有查到任何痕迹,是他欺骗了自己!既然永州的证据是假的,其他的证据也是自己伪造的,他为什么还要承认?既然他主审陆廷朝,他明明可以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如今这是为了什么?
“并无异心?他没有异心?那你呢,赵王?”皇帝看向齐越,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杀气。
“异心?陛下为何这样说?儿臣实在不知,望陛下明告。”齐越一脸不可置信,不相信陛下竟会如此看待他。
“在陆廷朝所呈的伪证中,称永州有一个军库。之前派你调查永州之事,你调查的倒是挺好。”
“陛下是怀疑儿臣与陆廷朝有勾结?”
“难道不是吗?”皇帝直勾勾地盯着齐越,试图从他的脸色看到慌乱。
没有慌乱,没有着急,只有一脸的心寒,齐越心痛道,
“陛下,若是儿臣真与陆廷朝勾结,如今又何必替他说话,儿臣大可以修改呈词,咬死陆廷朝,再杀人灭口,这样做岂不更好?陛下既觉得儿臣与陆廷朝有勾结,那便是疑心儿臣与二哥勾结共谋诬陷大哥一事了,若真是如此,儿臣在调查永州谢允一事中便可做手脚,又何必冒着如此风险来陷害大哥呢。儿臣从不知道有永州军库一事,若是知道,定当第一个禀告陛下,不负陛下所托。儿臣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明鉴。”
说完,朝皇帝跪下深深一拜,不肯起身。
他在赌,赌晋王没有告发自己。
就算晋王告发在先,他也能巧舌如簧地自圆其说,倒打晋王一耙。
皇帝看着殿中那个跪拜的身影良久,不知在想什么,最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
“起来吧,朕信了。”
“谢陛下。”赵王抬起头来,眼神坚毅地看着皇帝,倒让皇帝的神色有几分闪躲了。
“此案一审再审,人赃并获,早已定夺。”皇帝的语气中饱含着无奈与悲凉,“晋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臣无话可说,甘心俯首认罪。”晋王语气淡淡的,不卑不亢。
“既这样,便没什么好说的。你们都退下罢。”
最终,他到底是不忍直接废黜这个他宠爱多年的儿子,纵然晋王犯下了滔天大罪,但这罢黜的诏书也需他细细斟酌,避免无所遗漏。
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皇帝心头涌上一股荒凉,他知道自己即将会失去什么。
……
殿外,在无人之处,兄弟二人并肩而行,晋王齐桓开口道,
“三弟,这是你早就布好的棋局吧,我和太子竟都成了你的棋子还不自知。真是可悲啊!可悲啊!”
微风吹过齐越的发梢,他想要开口伪装却停住了。面对他的这两个哥哥,他始终是无力的。他做再多的狡辩最多也只能蒙住世人的眼睛,却骗不过自己。
后来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是梦到幼时兄弟三人一起学习玩乐的欢快场景,可他却一次次的惊醒,后背冒出一身冷汗。
“二哥,你为何不告发我呢?”
“告发?我为何要告发三弟你?无论如何,我的罪名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而你,还有大好的前途。”
今日他欠下的人情,总有一日,会回报给自己的子孙。这是他这个失败者唯一能为子孙做的。
“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大哥能为了妻儿舍弃生命,我也应该为后人考虑。望三弟以后能网开一面——”
齐越打断了他,“二哥多虑了,照顾好子侄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齐桓感叹道。
洪熙二十三年九月十九,皇三子晋王齐桓,因诬陷含章太子谋反而剥夺亲王爵位,废为庶民,令携其家眷迁至廊州,禁足于府邸,终身不得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