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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七妹
    钱塘县,凤山门内。

    城门口来了个不正经的小道士,还支了个不正经的招牌——十天不开张,开张吃十天。

    这个不正经的小道士,偏又长得正经的好看,路过的人难免多看两眼,尤其是那帮年轻的捉刀人,少不得拿他调笑两声。

    “喂,小道士,你断奶了么?山上缺粮了?让你这么小个娃子下山找饭吃?”

    “小道童,你师父去云游把你落家了?咋没给你烙个大饼挂脖子上呢?”

    小道士谁都不理,捧着本竹纸书看得入迷。

    这里,是出城去渡口的必经之地。

    “小道长,来,给我测个字。”捉刀人王麻子在摊前坐了下来,准备逗个趣。

    “看相算命通通不会,风水测字一窍不通,最擅为死人穿衣,为孩童打将军箭,”小道士头都没抬,“您且挪尊腚,别耽误了小道修行。”

    “修行还是看闲书?哦,看的是《临安志》,你外地来的啊?”王麻子问,“这书在书局卖15贯,我有货源,只要十贯。”

    小道士撩了撩眼皮,将书一合,叫住了正从摊前走过的一个牵着娃的男子。

    “这位善人,您的儿子额上有新疤,命中只怕还有一箭,要是不想面破大相,缺手少脚,一生残疾……”

    她的话没说完,王麻子露出一副“我只是路过别打我”的表情赶紧滚到一边。

    “夭折短命……”小道士居然还敢说。

    男子恼得伸手要掀他的摊子:“我呸……”

    “他一进关公庙就会生场大病吧,病起来就脸色发青哭闹吐奶无法入睡吧……”

    男子的动作顿时一滞。

    “打个将军箭吧。”小道士很诚恳,“一百贯。”

    “呸,你怎么不去抢。”男子顿时黑了脸,拉着孩子就要走。

    “这位善人,你怎么不讲讲价呢?”小道士喊住了他。

    男子上下打量着他,粗声粗气地讲价:“一贯钱。”

    “呸,你怎么不去抢。”小道士将这句话还给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临安志》继续看,一点都没在意男子在骂“小伢儿弄不灵清、脑西思搭牢了”。

    “武林门外鱼担儿,艮山门外丝篮儿,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

    她又轻又慢的重复了一句:“清泰门外盐担儿……”

    阿爹、阿叔、小叔、李叔、黄叔……

    被屠村的那晚,你们就是挑着盐担儿来这里吗?

    ……

    被屠村那晚,六岁的她被从睡梦中摇醒,不知道是几更,只知道黑得很,连星光都没有。

    满村像阿奶一样的老人说自己腿脚不好是累赘,催着儿媳女儿们带孩子逃,自己冲到了刀光火影中,只为给她们争取一点逃命的时间和机会。

    半大的少年比如阿哥和小林哥,他们拎着扁担和柴刀当武器,护着村里的婶子们,带着弟弟妹妹们逃进山林里,又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屠刀下。

    送命的少年死光了,换成了平日里互相骂街吵个不停的婶子们冲上去搏命。

    黄婶把大武哥推给阿娘,自己返身引开了屠村的人。

    阿娘一边骂黄婶臭婆娘,一边流着泪带自己和大武哥逃命。

    荆棘枝丫刮得脸生疼,可她愣是一声都没吭。

    最后阿娘也做了和黄婶一样的选择,只剩下大武哥和自己。

    伤了脚的大武哥很艰难地把她送到了这座弃婴塔。

    “小七妹,你在塔里等,叔伯们快要从渡口回来了,我得通知他们,不然……”

    不然就是毫无防备的羊入虎口。

    可是大武哥的脚走不了了,自己把他藏在弃婴塔里,摸黑去了哭泣岭渡口。

    那晚始终没有月亮。

    月亮不出来,不是不忍心看到这场屠杀,而是为了给屠杀提供掩护。

    叔伯们比村里的妇孺们死得都早,哭泣岭渡口的河里都是血。

    她就泡在满河的血里,看着阿爹的、二叔的、四叔黄叔李叔小叔们的尸体……

    他们一个摞一个像垃圾般毫无尊严的被叠在那里。

    有个用黑巾遮面的人骑着大马,马蹄在她的头顶踏过。

    “废物,若不是你拍花门办事不力,何须我带人千里奔袭而来?”声音低沉的男人呵斥道,“小阿妹拍走了吧?”

    “梅氏出手了,您知道他活人造畜从无失手。”有另一个男人在答话,用很谦卑的语气。

    她继续泡在血河里,看着屠村的人一队又一队的从山林里穿梭而出。

    “老大,只留了村长一个活口,村民的数量比册子里的只有多没有少。”

    “泼醒他,让他回话。”

    之后,她听到了村长颤抖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全家?还有没有王法了?”

    “村里一共有多少人?”那个低沉的声音问。

    “你个卵泡,你个老西四,你脑西搭牢哩……”村长边哭边骂,就是不答他的话。

    黑暗中有“啪啪”的声音响起,村长在惨叫,打得越响,他骂得越狠,直到有人向那个声音低沉的人报告。

    “老大,已经点过了,连这个活口在内,一共137人。”

    村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号:“到底为了什么,我全村137人做错了什么,一根苗苗都不给我们留?”

    有抽刀的声音响起,然后那个声音低沉的人冷笑一声:“一村贱民,能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

    村长倒下了,血糊糊的脸就在她的头顶上,她眼睁睁的看着村长的眼睛从欣慰到毫无光泽……

    满村139人,只剩自己,和弃婴塔里的大武哥。

    ……

    小道士将《临安志》这本书打开盖在自己脸上,嘴里哼起了听不清的小调。

    “乖宝贝,要睡了,天黑了,阿爹起来了,阿娘也莫睡,脑袋别在腰带上,挑盐担子给阿女挣嫁妆……

    她已经预知了自己最终的命运,无非是死在复仇的路上。

    但没有人能踩着哭泣岭满村137人的血和命享他的福,不管是哪个贵人,不管有多贵,谁享了福,她便杀了谁。

    她小七妹什么都没有,唯有一身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