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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情非泛泛
    沈要总也记得,初见萧子窈的那一日。

    仲冬时节,漫天白雪飞倦,校场上下人声鼎沸,她是万众的瞩目。

    四下有人言:“我从前就听说过了,这位六小姐可是咱们萧大帅的掌上明珠!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当真是美丽绝伦的!”

    此话毕,又有人笑说:“别说是为了荣华富贵,单是为了这位六小姐,我也愿意打一打擂台!万一我赢了,便可以做她的护卫、以后朝夕相处!”

    “就你?平日练兵时你总是偷懒,这会儿哪里赢得了!”

    ——此人自然是赢不了的。

    沈要漫不经心的听罢了,便如此的暗自想到。

    只因着梁显世早已将他养成了一条吃人的恶犬,又如何输得了?

    沈要直觉一切轻易得紧,于是一切淡然的赢下来。

    他做惯了赢家,谁知,赢下她却好难。

    校场之上,那高台便是高岭,她便是那高岭之花。

    果然,她好娇气、更难哄,耍娇又耍赖、怕脏又怕疼,一时惹得沈要有些无措。

    到底是相片里的她显得乖巧些……

    是了,便是如此了。

    ——今时今刻,萧子窈见他是初见,他却不是了。

    彼时,时局动荡,内忧外患之交,萧大帅实在一心难做二用,又为保爱女周全,必会为她择一门亲、或择一兵卫。

    梁显世算计得周密,于是一面指使儿子,一面指使沈要。

    起初,他只管吩咐道:“沈要,我含辛茹苦的养你多年,如今放你出犬园做事,便是命你接近萧训之女萧子窈,你可能做到?”

    说罢,便将一纸小相丢与了沈要去。

    却见那小相黑白分明,一如她的眉眼。

    ——并非淡白梨花面,却是芍药妖无格,又有质傲清霜色。

    沈要忽有些茫然。

    依稀算来,他入犬园大约十数载,学的尽是些杀人放血的本领,哪里懂得讨女孩子的欢心。

    如此,分明是梁显世扒了他的人皮在先,只将他驯成了一条唯命是从的狗,现下又逼他披上人皮、好再变回人去。

    为了她,变成人。

    就算变不回,也得装得像。

    可是做人也好难。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越简单的越复杂,越禁忌的越肖想。

    人皮之下,兽性难移,如饥似渴。

    -

    沈要窒住了。

    “我哭了?”

    他不可置信的呢喃道,“不会的,我不可能……”

    他于是胡乱的抹一抹脸,微湿、更有些冷。

    萧子窈轻声道:“沈要,你不该追来的。”

    沈要更轻更轻的说:“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是我太想跟你走了。”

    见他如此,萧子窈心下忽有些惘然,便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真可怜啊。”

    只不过,究竟是跪地求饶的沈要可怜些、还是因着他心如刀割的自己可怜些?

    ——萧子窈总也不能分明。

    此时此夜难为情。

    她于是很闪躲的另择了话头:“惠音师太,眼下我既然已经落了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入寺修行了?”

    这般的提点,刻意又生疏,仿佛是她铁了心的要同沈要了断了。

    如此,饶是心有余悸的惠音师也不得不醒神过来,连声应道:“这是自然!我这便请二少夫人入禅房歇息!”

    谁曾想,她正说着,却见沈要颤颤巍巍的敛了萧子窈的断发,又定定的立起了身子,恍如一切如初。

    “她才不是什么二少夫人!”

    沈要固执的说,“她——不——是。”

    惠音师太惧他惧得厉害,又见萧子窈根本无动于衷,便不敢再开口了,步子也顿住,很有些进退两难。

    萧子窈一时不耐道:“你倒是带路啊!还愣着做什么!”

    “二少夫人——不,萧六小姐,沈军长这边,要如何是好呢……”

    此声还未落,但见萧子窈凛一转身,竟是直勾勾的冲着沈要走去了。

    登时,沈要眼光一闪,晶亮晶亮的,如获大赦。

    “六小姐,你到底还是愿意跟我走了……”

    然,卑贱如他,早已绝无如愿之可能了。

    只一瞬,萧子窈便冷冰冰的劈手打落了他的手去。

    一时之间,断发纷纷似雪,他的心也落了,眼底的痴笑却还来不及死。

    “……你愿意的,对不对?”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我不愿意。”

    萧子窈一字一顿道,“沈要,我不仅不愿意跟你走,更不愿意再见到你!”

    话毕,更不依不饶,又旋步,缭乱了一地的黑雪与白霜。

    “你若还是不肯死心,那就给我跪在此处,把这些头发全部找回来,少一根都不行!不然,以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如此绝言,根本割伤了她的唇舌,更熄灭了他的眼睛。

    且说罢,她便又丢下他去了,再不复回。

    沈要一瞬不瞬的哑掉了。

    大殿上下一寂,一众尼子也悄悄的隐去了,菩萨铁石心肠,冷眼看破他。

    沈要于是默默的跪了下去,埋首不停。

    她是长夜,也是灯火。

    他总会将她找回来的。

    -

    惠音师太到底择了一间僻静的禅房与萧子窈住下,小莲自然便安去了耳房。

    此处别院荒凉得很,枯草如被,落脚也艰难,终于下了榻,又见凭窗有月色泄露,落影如画地。

    不敢出门看月,此生谁料?

    远远的,小莲正隐隐的泣着,不时再添几句咒骂,许久才肯收声。

    萧子窈掩着一床形同虚设的破棉被,鼻子有些发酸。

    那剪碎的发尖根本扎人得紧,只管来来回回的刺在颈子上,又痛又痒,好似一道将愈未愈的伤疤,扰得她辗转反侧。

    只幸车马劳顿,她到底还是睡下了。

    却又有些魇,忽又梦回小白楼,鹊儿特意蒸了酥酪与她佐点心吃。

    谁知,左右不见沈要,她便问道:“那呆子人呢?”

    鹊儿说:“小姐难道忘了?您赶他走,那呆子便哭了,这会儿正跪在大殿里呢,一刻也不敢起身!”

    萧子窈陡的惊醒了。

    还是夜,却见郁色微沉、天光微晓。

    “那呆子!梦里也不让人省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急急的起了身,旁的无人伺候,索性胡乱趿了鞋子出去。

    真奇怪,她本应该无动于衷的。

    可心下似有温澜潮生。

    -

    彻夜过去,饶是沈要也直觉有些头晕目眩了。

    菩萨还在上,跪了也无用,他跪的分明是萧子窈,却总也不得回响。

    许多时候,比起她的眼睛,他不得不更熟悉起她的背影。

    如此,一时半刻,他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的真假了。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萧子窈颤颤巍巍的走近了。

    “六小姐?”

    他简直不敢高声唤她,唯恐那是一具幻象,不堪惊扰。

    她之于他,既非水中月,波定难自圆。

    他的唇齿间咽着许多话。

    你可是原谅我了……

    我终究还是找不齐那些断发……

    然,兜兜转转,他到底还是脱口而出:“六小姐,夜寒露重,别冻坏了身子。快回去睡吧。”

    谁知,却见萧子窈指尖轻点,有一瞬的微凉,竟是抚上了他的侧脸。

    便听得她柔声道:“呆子,我梦见你哭了,心里很难过,于是就醒了。”

    事到如今,萧子窈终于明白,她与沈要情非泛泛,再不可能善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