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银现在,已经不再自称河内源氏嫡流。
足利义昭为了争这名头,刻意抹黑他,他干脆丢掉这名头,反倒是恶心起足利义昭来。
他以源氏长者身份,出面做起足利将军或者关东将军应该尽责的事,这才真是釜底抽薪。
在地头们一片感恩戴德的恭维声中,义银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对她们说道。
“这次下乡视察,亲眼目睹乡间惨况。我很愿意帮助你们渡过难关,但我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能够做到。
不论是助学的八千石,还是用于水利的八千石,又或者是之后我出面担保的水利借款。
这些钱粮是帮助大家扛过灾年的救命物资,一个铜钱,一颗米粒都不可以用于打仗。”
地头们面面相觑,原以为斯波义银是图穷匕见,终于还是提条件了。谁想,他竟然是这么个要求。
沉默半晌,三乡鞠躬说道。
“启禀津多殿,您是宅心仁厚,这个要求也是为我等好,我等自是感激不尽。
可奉公恩赏乃武家根基,我等受田于大名主,就有义务承担相应的兵粮役。战与不战,并非我等可以擅自决定的。”
灾情严重成这样,村里的地头地侍当然不愿意出人出粮帮大名打仗。但问题是,知行制的兵粮役压在她们身上,由不得她们做主。
权力和义务是对等的,如果她们敢拒绝奉公,领主就有理由夺走她们的知行地。
赈灾救济的钱粮,她们自然希望自己吃,用在水利设施上。但要她们作出不打仗的保证,她们也是身不由己,不敢满口答应。
义银点头道。
“我明白你们的难处。
时至今日,我已经走遍四郡二百多个村子,对基层在灾情中的苦难有所了解。
之后,我会前往古河领,与镰仓殿会面。
大灾时期,各地以救灾为先,在此时掀起战乱者,当视为害民之大不义。
我会恳请镰仓殿以关东将军之名,严令关东无战事。若有人不遵从止战令,将视为对关东十国全体武家的挑衅,众姬共诛之。
为了得到镰仓殿的理解,我希望四郡二百余村的地头地侍,可以在我的恳请书上联名,以彰显民意滔滔。”
八浦与三乡对视一眼,还在犹豫。义银向井伊直政递了个眼神,井伊直政取出一封长卷,在众姬面前摊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名字。
八浦瞅见几个眼熟的名字,都是北面几个村的有力地头,顿时心中大定。
斯波义银这一路过来,早就把前面的名字签了七七八八,也不少她们二十多个人。
当地名门大佬就算不爽地头联名越级恳请关东将军,也不好把所有村子的地头都记恨上吧
一众姬武士交换了眼神,一起伏地叩首,齐声道。
“我等愿意联名。”
义银点点头,并不意外。
这些地头蛇最怕的就是当出头鸟,最不怕的就是法不责众。再加上斯波义银领头,天塌下来有他这个子高顶着,自然变得无所畏惧。
义银旁观她们一一上前,恭谨接过井伊直政递过来的笔,挥墨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其实,义银并不担心此举会惹恼当地名门。上杉北条两家战事连绵,当地名门也是苦不堪言。
打赢了,地盘是上杉北条两家的,打输了,站错队的自家倒霉。真是背黑锅,戴绿帽,看别人打炮,何苦要当这个冤大头
如今有斯波义银出面担保,不允许当地武家擅自开战,这借口正好拿来当挡箭牌,敷衍北条上杉两家。
眼前的这些地头们欣喜,远处的名门望族也是笑嘻嘻。都是混口饭吃的日子人,有事让大佬背锅,自己在下面装傻,多开心。
地头与名门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义银心里也是智珠在握,得意洋洋。
以关东将军足利义氏对他的敬畏,再加上这两百多个村子的民意,关东无战事这一训诫必然会发布,义银即可大义在手。
大义之名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候真能把人憋屈死。
义银肯绕这个圈子,就因为关东无战事这层大义,能与他的斯波新思想配合,软刀子磨死关八州。
古有大天朝一皇帝,今有常理会五流氓,说一不二的地位体现在哪里
人生在世,办成一件事很难,但破坏一件事却容易。所以,最高权力的本质是否决。
自己能不能成事,不重要。保证别人成不了事,别人就得在意你的想法,你就不可能被边缘化。
这就是否决的力量,某些搅屎棍最擅长做的事。
关东攻略被上杉辉虎搞得完犊子了,近幾闹得一锅粥,义银也不可能常驻关东,重头来过。
这关八州,注定要僵持许久。
义银已经失去了御剑金印,没有幕府大义可用,关东十国又是关东将军的领地,他在关八州发号施令,其实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下一步要做的,是让古河领的足利义氏发出训诫。而作为关东无战事的倡议者,他自然有权督导落实此事。
大灾期间,不允许发动战争。
那么,什么时候算灾情过去了怎么定义战争的合法性这就是义银想要把握的否决权。
当然,也就是他拳头硬,钱粮多,大家才愿意服气。不然,就足利义氏的一纸训诫令,撕了擦p股都嫌硬。
正好足利义氏在上杉辉虎战败之时,又有了骑墙的小心思,义银要去古河领敲打敲打她。
两件事一起办,不耽误。
等所有人都签字完毕,义银缓缓说道。
“很好,两百余村一齐恳请镰仓殿,是百余年来关八州武家第一次希望拒绝以战争的方式,来处理武家事务,我心甚慰。
募集借款虽然由我出面担保,归根结底还是以你们的亩产增长为抵押,是属于你们自己的财产。
为了防止水利借款在使用中出现一些问题,我建议你们二百多村的地头选出一个监督借款评议众。
武家义理促进会,地方兄弟会,与你们选出的监督众,将一起监控借款走向,以保证你们辛苦耕种换来的借款,不被小人贪墨。”
义银这一套监督玩法的灵感,来源于越后的二公返税评议众。
当年他为了解决越后内部矛盾,希望越后田赋从六公四民,转为四公六民,以改善上杉辉虎与被征服的中下越武家之间关系。
这两成亏空,则由北陆道商路的利润填补。谁知道,北陆道商路如此兴旺,远远盖过了他的初衷。
而另一面,越后武家内部矛盾太过激烈,即便有上杉辉虎支持,义银的四公六民还是没搞成,最后只能做了个妥协方案。
田赋照着六公四民收,但两成公粮以中央补贴地方的方式,返还地方使用,勉强也算是四公六民。
可上杉奉行众混账,偏偏把二公返税全部用在上杉家臣团身上,引起了中下越被征服武家的反弹。
当时的义银政治思路还太嫩,他没想到武家集团竟会如此短视贪婪,二公返税的仁政差点翻车。
之后,他不得不亡羊补牢,组建二公返税评议众,由上中下越各地武家参与监督,这才把二公返税的仁政给坚持下来。
这一次,水利借款的担保人是义银,抵押物却是二百余村未来几年的亩产增量,是属于二百余村自己的粮食。
要是这笔钱被人吞了,义银辛苦建立的武家义理促进会,一夜之间就会沦为汉十会,再没人肯相信了。
义银可不想在一条沟里翻两次船,他根本不敢相信武家的节操,就必须建立一套监督体系,紧紧盯着水利借款。
在他的构想中,武家义理促进会,地方兄弟会,二百余村组成的监督众。三方利益完全不一样,正好相互监督,谨防借款万无一失。
———
聊了半天之后,二十多村的地头欢天喜地得拜别义银。原本凄凄凉凉的苦难熬冬,因为他的到来,又有了一丝希望。
等她们离开,义银疲惫得闭上眼,让脑子放空一下。
与这些地头交流,虽然不用繁文缛节,但她们说话更接地气,更在乎实际利益,也不好忽悠呀。
义银用助学逃荒,以工代赈,水利借款,共同倡议,建立监督,步步递进这才把她们套进了自己的节奏里。
这种会面,他南下之后已经经历了十多次,可每次见完人,他都觉得疲惫不堪。和这些地头周旋,实在是太费脑子,心累。
身旁的井伊直政担心得看着疲乏的义银,默默为他满上茶水。
门外,蒲生氏乡轻手轻脚走过来,看义银闭目养神,似乎打起了瞌睡,又有些犹豫不语。
义银睁开眼,看向蒲生氏乡。
“什么事”
蒲生氏乡鞠躬说道。
“津多殿,山中幸盛大人到了,人在外面候着。”
义银一愣,笑起来。
“她真是。。来得好快。”
关东事急,义银从堺港直接快船冲回直江津。而山中幸盛当时正在南河内之地,收拢参与南河内讨伐的关东姬武士团。
当时留给她的命令,是等南河内事毕,秋后回返关东。现在是初冬,她已经到了利根川下游复命,动作可真够快的。
义银笑道。
“让她进来说话。”
蒲生氏乡嗨了一声,又说道。
“还有,江户城的太田康资大人派了人来,恳请您驾临江户城,让她能一尽地主之谊。”
“你出去替我婉拒掉,说我要在大雪前返回,就不麻烦她了。”
“嗨!”
义银这一路经过各家领地下的村落,各家大名的邀请,他是一份都没有接受。
有了兄弟会牵头,他在村落间混得风生水起,把基层摸得七七八八,武家义理促进会入场的渠道全部都打点好了。
既然事情一切顺利,他又何必再去和当地名门望族打交道。大灾当前,地主家也没余粮呀,这些名门的日子并不好过。
万一这些名门武家觍着脸问义银要好处,给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不如不见。
特别是太田康资此人,她在佐野领煽动撤退,害死岳母,是个没有底线的无耻之徒。义银不想被她利用,陷进她与北条家的纠葛中。
义银一路刻意避开北条家,对上杉北条两家的联盟不予置否,当然也不会愿意被太田康资拖下水。
———
蒲生氏乡出去之后,义银琢磨起下一步的计划。
不久,山中幸盛出现在门外,对义银深深鞠躬,然后走入室内。
她望了一眼四面堵窟窿的土墙,又看见义银手中的茶梗水,忍不住哽咽道。
“津多殿,我回来了。您万金之体,怎么。。怎么可以下乡受这等辛苦
蒲生氏乡这些人干什么吃的她们竟然不劝着拦着您村落多混乱,要是您出了点什么事,她们担得起这责任吗!”
山中幸盛进来就是一阵发脾气,义银身边的井伊直政被她指责得低头不语。
义银摇摇头,叹道。
“好了,你别怪她们,是我执意要下来走走,她们拦得住我吗
你动作怎么这么快这才多少天就从近幾过来了”
山中幸盛见义银护着同心众,对井伊直政瞪了一眼,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她是同心众第一任笔头,蒲生氏乡这些人说起来都是她的后辈,骂就骂了,还能咋地。
她恭谨回答道。
“您在堺港的传书到我手中,尼子姬就让我迅速收拢部众,前来关东听命候令。
秋收时就到了直江津,敢在越后山脉雪封之前过来,一路快马追着您就来了。
我这次带来了五十名精锐姬武士,以保证您的安全。”
山中幸盛说的认真,义银听得却是一愣。
“你带来了五十名姬武士再加上同心众,我身边足足有一百人。
现在关东正在闹灾情,我们人吃马嚼,一天得消耗多少粮食
这里的村子都绝收了,我们过来时是自备粮草。你快马加鞭赶来,带了多少粮食”
山中幸盛一愣,说道。
“我走的急,这一路都是当地村落支援粮草,我倒没有多在意。”
义银听的是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