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玲珑接着说:“我一向自诩拳脚上佳,被一个年纪与我一般的男孩打败岂能甘心?便和他约定,找时间继续比试……”
透过这个没有灵魂的尸体,曲玲珑好似回到过去,回到他们相知相伴的时光。
“他很爽快,没有因为我的无理取闹而着恼。十天之后,他便来城东晓福寺外的树林里赴约。”曲玲珑一边整理江宏的衣襟一边说,“他来得很早,攀了一个高高的树杈坐着。那天阳光格外敞亮,洒在他藕荷色的衫子上,衬的人格外精神。静是一幅画,动是一首诗。”
是了,江宏很喜欢坐在树杈上和院墙上,好像这样能让他触摸到青天,向先人质问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曲玲珑说:“他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子而故意让着我,他用全力以赴表达了他对我的尊重。我输得心服口服,这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一贯不会哄女孩子开心。”江寒说。口气像是责怪弟弟,实则是有心回护。
曲玲珑笑了,一个没控制住,泪珠又夺眶而出。她用袖子随便擦了一把脸,笑得凄惨:“幸好他不会,否则,我哪里能和他有那么多的故事?郡主,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爵位,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战功,更不是因为他的家世背景。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值得我喜欢。他活着,我是他的妻子,他——死了,我就是他的未亡人。”
“可你正是大好年华……”
“正巧,他也是大好年华。生不同衾,死当同穴罢了!”
江寒羞愧地埋怨:江宏啊,你做了英雄好汉,却误了她。
曲玲珑在即将收回整理江宏衣襟的手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江宏手底下藏着一把玉笛。这支玉笛做工谈不上多么精巧,至少赶不上宫中巧匠的手艺,但用料讲究,雕刻也细致,足见用了功夫。笛子上刻了一句话,“入骨相思知不知”。笛子上还有几笔梅花图案,可惜没有雕刻完,只是寥寥几笔而已。
曲玲珑的手颤抖了,她郑重地将笛子捧了起来。
江寒这才明了,抿了抿嘴,说:“他战死的时候,怀里藏着这把笛子。他没有学过什么乐器,所以我也没有想到……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江宏出京之前,曾经神秘兮兮地对曲玲珑说:“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的生日啦,等我回来,送你一个礼物!”
那时曲玲珑还撅着嘴巴说:“你要那么久才回来吗?听说凉国民风开放,姑娘们都热情似火,小心你去了回不来!”
江宏呵呵傻笑:“怎么会?外面再漂亮的姑娘,也入不了我的眼啦!你的生日,我定不会缺席!”
“骗子!”面对已经无声无息的江宏,曲玲珑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骗子!”
说好的“不会缺席”,终落得“一去不回”。往后的日子,要让这个满腔真情的小姑娘,守着一把没有做完的玉笛怎么生活呢?
知道再也劝阻不了曲玲珑,江寒同意了小姑娘的请求。由江寒做证、玉笛和断云剑做媒,曲玲珑和江宏的遗体拜了天地。
眼前满是戚戚白色,完全不是红烛罗帐、宾客满堂的欢喜场面。唯一见证这场婚礼的江寒,无法祝福新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也无法期待他们早生贵子、儿孙满堂,只能徒劳地控诉命运无情、天道不公。
终于送走了曲玲珑,江寒好似被抽走了魂魄,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的头紧贴着冰冷的棺材,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江寒缩在灵堂上昏昏沉沉的,从骨节里透出来的寒意让她不知所措。因为事先警告所有人不许靠近,此时的灵堂上安静得像个被冻成冰块的湖泊,无论是什么东西,放在这里都成了缺少灵魂的躯壳。她瑟缩着,逃避着,却无处可缩,无处可逃。
她的耳边忽的想起一阵悠远又威严的声音。那声音起初含糊不清,等耐着性子听,又能听出几分讥诮和幸灾乐祸:“一无所有,千古骂名!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谁在说话?
好似是一句判词,好似是一句诅咒。
恍惚间,江寒细细琢磨了这两句话,越咀嚼,越觉得厌恶,觉得倒胃口。
一无所有吗?好像是的。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亲无友,无爱无恨,无权无势,无始无终。确实是一无所有,活得可怜极了,失败极了。
但是为什么说“千古骂名”呢?
她负了谁吗?
江山?天子?家族?幼弟?还是那些把“忠孝节义”捆绑在她身上的世人呢?
她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都是不得已,都是不自由,都问心无愧,都一塌糊涂。名声什么的,她本是不在乎的,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给她安上“千古骂名”的评判,她不甘心!
她愧对过谁?
江寒想要将这可恶的声音挥走,可这声音像是无边的海浪,偏要把她包裹在里面,让她动弹不得,让她几乎窒息而死。
“郡主?郡主……”麦芽在声声地唤她,每一声都透露着焦急的情绪。
麦芽原本被江寒遣出去了,可她心里惦记着江寒的身体,知道江寒奔波太久、情绪消沉,还拒绝吃药,所以时常偷偷看她。也幸好这个姑娘又忠心又机灵,及早发觉江寒发着高烧,人已经昏迷,这才赶过来照看她。
江寒睁开眼,就看见麦芽、管家张叔并几个府兵凑得极近的脸。麦芽只是个小丫头,根本抑制不住哭声,被管家张叔黑着脸斥责了两句。只是斥责的话还没说两句,就因为声音发颤而没了力气。张叔明里暗里哭了好几次,又怎么能管住麦芽呢?
江寒再次拒绝了请大夫的建议,借着麦芽的力量从地上爬起来,靠在棺材上坐着,说:“你们别担心。我还有一件大事没做,还不敢死。”
听了这话,麦芽又呜呜哭起来。
张叔把头藏在烛影里稳了稳心神,终于抬起头,破天荒地用一个长辈的口吻劝慰江寒:“您想怎么样都好,只是别苛待了自己。心里难受不要憋着,该说出来的——河间王世子苏公子在门外站了一天了,没有得到您的允许,没有进门。您好歹跟他说句话吧。”
苏淮婴还没有走吗?
这么想来,若说江寒真的对谁有愧的话,应该就只有苏淮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