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有秦玉奴这等伊人在侧,桌上也尽是美酒佳肴,可场内的气氛,却是莫名便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之中。
孟大吏在打量着李春来。
李春来同样也在默默的打量着孟大吏。
始作俑者秦玉奴自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也不再说话,乖巧的坐在李春来与孟大吏中间的位置,似是摆足了中立立场,两不相帮。
孟大吏这老家伙本来脸便有些黑,此时沉下来又阴着,暮然一看,几如灶王爷一般。
而他充满褶皱与鱼尾纹的老眼窝子里渗出来、那打量李春来的目光,就恍如沂水下面,那滚滚流动的黑暗地下河水。
李春来的心理素质其实已经很不弱了。
可一直被这老东西这么盯着看……李春来也直有些头皮发麻,汗毛都要倒竖。
但面上又不能弱了气场,只能是咬牙强撑着。
好在,在渡过了最开始的诡异之后,李春来胸腹间也逐渐平复下来,开始更冷静的打量这孟大吏。
这老东西的底子,前面杨德山已经跟李春来透露过不少,李春来对其已经有了不弱的了解。
如果说卢大捕头他们卢家那帮人,在沂源是‘土豪强’,那,这孟大吏这一家子,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了。
他们不仅在沂源有着不弱影响力,在青州,乃至在更为富庶的曲阜、济宁那边,都是能说上话。
特别是孟大吏的那个小儿子,自幼便是才华横溢,有‘神童’之美誉,二十一岁时便是考中了举人。
现在,他已经在曲阜、济宁那边求学好几年,想来,下科就算是进不了头甲二甲,三甲问题并不大。
再加之他们孟家在锦衣卫那边的关系,便是百里侯姜胖子也绝不敢轻易得罪。
然而。
根据前面李春来自己得到的消息也好,跟杨德山得到的消息也好,都能确认,这孟大吏跟姜胖子之间有龌龊。
孟大吏致仕,就是在一年半之前、姜胖子刚上任大半年左右的时节。
可孟大吏这等底子,这都快两年过去了,他却并没有跟姜胖子这边找回场子,姜胖子又依然稳坐钓鱼台——
这里面,道道就有点多了啊。
说白了!
姜胖子这‘过江龙’,成功压住孟大吏这‘地头蛇’了。
包括孟大吏与秦玉奴这边的关系,李春来也隐隐捕捉到了一些。
别看秦玉奴面上对孟大吏很亲热,以长辈称呼,可李春来能感觉出来,秦玉奴对他是保持着不弱警惕的。
而孟大吏这边虽是没有表露,李春来也没有捕捉到他的破绽,但或许是融汇那个灵魂后带来的强大直觉,让的李春来能隐隐感觉到,孟大吏对秦玉奴这边的目的,也绝不单纯!
“这他娘的……”
李春来心里止不住狠狠啐了一口。
花费了这么大的努力和心思,本以为能上道呢,却是不料,这边似又是个深不见底的泥坑子。
不过仔细沉下心来,李春来却也并不后悔!
倘若他不过来,亲自见见这孟大吏,包括秦玉奴,又怎能领会到其中的道道与龌龊?
“李三爷,既然有玉奴在这,你我之间,便也不需这般生分了。你此次找老夫,所为何事?”
这诡异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一盏茶还多,孟大吏终于开口了。
说完,他端起酒杯跟李春来示意了一下,便是一饮而尽。
李春来一笑,也喝掉了杯中酒,恭敬一拱手道:“孟老爷,您是前辈,更是我沂源的肱骨栋梁,晚辈这点心思,又怎能瞒得过您老人家的法眼?实不相瞒,晚辈这次过来见您,是想求您,在马上就要进行的募兵事务中,帮晚辈使使劲。孟老爷,您放心,只待此事得成,晚辈必有厚报奉上!”
说话间,李春来已经将一个很精致的小口袋,恭敬的推到了孟大吏的眼前,隐隐发出清脆之音。
这里面俨然是银子。
但是分量并不是太大,也就七八两的规模。
“呵。”
孟大吏的眼神何等老辣?都根本不用上手,他便是已经知晓了这小口袋里银子的分量。
却是略有轻蔑的冷笑一声,抬头看向天花板,都懒得再看李春来一眼。
“……”
这边,秦玉奴也是轻轻的咬住了她面纱下诱人的红唇,美眸微眯的看向这边有点憨傻又呆萌的李春来。
她此时对李春来已经有着不弱的了解。
说这厮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那也绝不为过。
可此时……
这小李三儿咋就这么傻了呢?
孟大吏是何人?
你求他办事给银子,倒也无妨,可你现在只给他这么点,这不是打人的脸吗?
须知,单单是孟大吏每次过来她秦玉奴这边喝茶,一次的开销就得在十两开外啊。
李春来自是注意到了孟大吏的轻蔑与这边秦玉奴的疑惑,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又对孟大吏恭敬一拱手,笑道:
“孟老爷,晚辈知道,晚辈此时这点薄财,着实是有些拿不出手了。但孟老爷,晚辈也不怕您笑话,这已经是晚辈此时能拿得出手的全部家当!
孟老爷您完全可以视之为垃圾,这毕竟也是人之常情。
但晚辈李三儿斗胆,却就是想赌上这一把!
赌孟老爷您,是胸怀沟壑之人。
若您能帮我李三儿这一把,便是玉奴在这,我李三儿也不在乎。您以后,便直管将我李三儿当成您的一条狗,您让我咬鸡,我绝不去咬狗!”
说完,李春来站起身来,对孟大吏一礼到底。
“这……”
秦玉奴登时有些惊着了。
她就算已经是知道,李春来这厮,绝不是凡人,脑回路与常人根本不一样,却是哪想到,李春来当着她的面,竟然会说出这等话来,而且,把他的姿态摆的如此之低……
这……
孟大吏看着毕恭毕敬的李春来,也是紧紧的眯起了老眼,目光一时有些捉摸不定。
他也没想到李春来居然会来这一出,而且,态度摆的这么低。
但~,李春来这恭敬中又隐隐透露出来的不好让人琢磨的锋锐,让孟大吏心中一时也没了底。
别看这小李三儿此时像条狗,但实则,他是一头狼啊!
他这才多大年纪?
便是已经如此放的下?
倘若再给他些时日,那又该是何等规模?
换言之。
他此时就算不答应帮这小李三儿,却是也绝不好得罪。
平白无故的便是招惹上这样一个亡命,被这种人给惦记上,那不是傻吗?
半晌,孟大吏有些嘶哑的道:“三爷,您这话有些过了,老夫可当不起啊。既然三爷您,如此看得起老夫,那此事,老夫便会尽力尽些绵薄之力。但三爷您也明白,我沂源事务略有复杂,老夫只保证自己会尽力去做,但究竟能不能成,老夫也没有太大把握……”
“……”
看孟大吏居然如此恭谨的对李春来说话,而且一口一个‘三爷’,秦玉奴也有点懵了。
她能在那种极为残酷的花魁比赛中脱颖而出,当选小花魁,纵然不是顶尖一流水准的大花魁,却也足以证明她绝不是笨人。
而且,在扬州学习也好,在南京学习也好,包括此时来这沂源独当一面,秦玉奴的眼界,包括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力,肯定不是常人可比。
可此时……
她都是有些搞不明白了,李春来跟这孟老头,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
“呵呵。”
李春来大喜的对孟大吏抱拳:“孟老爷,有您这句话,三儿便放心了。以后,您有任何事情,尽管招呼三儿便是。来,孟老爷,三儿敬您一杯!”
……
“伯父,您,您观小李三儿此人如何?而且,他,他不过只是个机灵点的亡命,您又何须对他这般高看?”
李春来跟孟大吏聊了没多会便是告辞离去,秦玉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是为孟大吏斟满一杯美酒,小心询问。
“呵。”
孟大吏忽然一笑,用力喝掉了杯中酒,目光长辈般慈祥的看向了秦玉奴,略有嘶哑的道:“玉奴啊,本来老夫还一直想着,到时能撮合你与我家幺儿,却是想不到,你眼力居然这么歹毒,把小李三儿这等人物都给唬住了。”
“伯父,您,您说笑了,这哪能当真呢。人家不过只是逗他玩的……”
秦玉奴赶忙娇嗔。
孟大吏却是摇头失笑:“玉奴,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这小李三儿,纵使出身卑微,性格也略有跳脱,但是,绝对算是一号人物。若以后,你能为他正妻,倒也绝不会辱没了你。”
说着,他慈祥的看着秦玉奴的美眸:“玉奴啊,老夫知道,你即便到了现在,还是放不下心中仇恨,老夫即便一直开导你,效用却是也并不大。但今日,老夫还是得多嘴一句。玉奴,放下仇恨吧。你若再背负着这些东西前行,可能非但报不了你父兄的仇,怕是要把你自己也搭进去啊。”
……
李春来走后没多久,孟大吏的情绪似也有着某种波动,很快便也告辞离开,这边只留下秦玉奴一人。
“小姐,今天孟老爷咋这么早便走了?以往,他不是都要待到快子时的吗?”
这时,小酒窝俏丫鬟快步来到了屋内,一边招呼几个后进来的小丫头收拾房间,一边看向秦玉奴。
“呵。”
秦玉奴忽然娇笑一声,有些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瓶儿,扶我上楼,我要好好洗个澡。”
“是。”
俏丫鬟瓶儿忙是小心将秦玉奴扶上了楼,然后便是娇憨的去烧水。
秦玉奴却是推门来到了二楼的露台上,任由这幽幽的夜风吹拂乱她的发丝,吹拂起她的面纱,旋即,抬起头,扬起她雪白如天鹅的脖颈,看向那幽深遥远的夜空。
夜空中,繁星点点。
今晚天气不错,隐隐可以看到北斗七星与诸多星辰交相辉映。
秦玉奴面纱下那娇俏的嘴角,忽然止不住便是扯起了一抹高高的弧度,喃喃道:“小李三儿啊小李三儿,我真的是没想到,居然连姓孟的那老不死都被你给吓住了,你还真是个能给人惊喜的人儿呢。”
说着,秦玉奴从袖口取出了那条沾满了李春来鲜血的面纱,放在她的瑶鼻下轻轻嗅起来,娇俏嘴角边的笑意不由更甚:
“虽然我只想跟你开个玩笑,可话究竟是你自己说出来,要娶我秦玉奴给你做媳妇儿,男儿大丈夫,那便不能不认账!
要不然,我秦玉奴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呵呵,虽然我身上都是你的臭味,可,我今晚都有些不想洗澡了呢。
只是,小李三儿,你必须要先活下来啊。你若连活都活不下来,那也就太让我失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