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滨目光笔直,“爹,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那被废黜的王爷的宅院啊,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江杉有些不耐烦,扯了江滨的袖子就朝曲桥走去,可脚踏上桥面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瞬间的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将它缩回来。
他觉得旁边的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上翻了个身后,又沉了下去,可是伏在栏杆上朝下看时,水面却没有波纹,一丝都没有。
“爹,怎怎么了,是什么?”江滨抓紧了江杉的胳膊,他的身子在抖,很明显。
“鱼鱼吧。”江杉将憋在嘴里很久那口唾沫吞下,又使劲吸溜了一下马上就要挂下来的清鼻涕,“不管了,这天寒地冻的,再找不到一处安身之地,就算没被官兵抓住,咱们爷俩也要被活活冻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没再犹豫,扯着江滨走上九曲桥,左拐右拐后,来到那座巍峨大宅的门前。大门上红漆斑驳,最上方的牌匾结满蛛网,只能隐约看到上面写着“祁王府”三个大字。
江杉试探着在门环上推了一把,大门便悠悠敞开了,露出里面灰黑色的一片暗影。
“爹”江滨将江杉抓得更紧了,“别惊扰到”
“除了咱俩,大活人都没有一个,能惊扰到谁?”
江杉给江滨壮胆,也是给自己壮胆,他踏进门槛,看着里面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的景象,口中苦笑两声,“哎,没想到,我江杉竟也能住进这样的宅院,不过,却是因为逃难而躲避到此的。”
江滨顺着他的目光朝里望:这里处处见水,不管是前面的正殿宗庙,还是后方的花园戏楼书房皆是建在水上的,屋宇和倒影一上一下,均等地分成两个世界,被乌黑的天色一抹,竟一时难辨哪边为真,哪边是假。
真假与虚实的边界,在这所宅院中仿佛已不是那么清晰。
“这所宅子好生怪异。”江滨在心中暗叹一声,可就在这时,本来还敞开的大门在父子二人身后缓缓关上了,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只在阖上的那一瞬间,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咚”,将两个人吓得同时抖了一下。
“你关的门?”
“没有啊”
“那门怎会自己关上?”
“许是许是被风吹的吧。”
江杉也觉察出了不对,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拉着江滨朝里面走去。
他不敢选择正殿和宗庙,那两处地方虽然离大门最近面积也最大,但江杉心里总有点犯怵,尤其当一阵寒风撞到两间大堂的木门上,发出“砰砰”的声响的时候。
他觉得屋子里有人,他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看见自己。
这种感觉让他心中很不舒服,于是携了江滨的手,快快绕过正厅,朝后面的花园去了。
园子很大,面积将近百余亩,幽深且秀丽。远望去,明廊通脊、衔水环山,曲廊亭榭,富丽天然,景致变化无常,开合有致。江杉没有去过皇宫,但心里却想着,恐怕连皇宫的景致都不及这儿吧。
“这里好美啊”他有些词穷,在面对这样一个与他的生活本不会有交集的地方的时候。
“是很美,”江滨不知何时脱了江杉的手,他现在独自站在栏杆处,低头看向下面幽黑的水面,眼珠子被月光照出锐锐的光,“所以,它们才选择蛰伏在这里。”
“什么?它们是什么?”
江杉觉得儿子的语气有些不对,明明方才他还在害怕,可是现在,语气却平缓了很多,只是,他的话语中有一丝迷离,像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一般。
“没什么,你看不到它们,但它们却一直都在。”江滨轻声一笑,转身离了栏杆,朝园子深处走去,他的背影又瘦又小,再加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裳,走出几步后,便像要融化进黛色的暗夜中一般。
江杉看着儿子,心里忽然产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连忙跟了上去,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朝里走。
“滨儿,你要去哪儿?你又没来过这儿,怎么看起来似乎很熟悉这里?”
江滨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这里面有一处明净斋,以一座西洋风格的汉白玉拱形石门为入口,御书“福”字碑为中心,前有轻舟峰,后有蝠厅,布局精巧,倒是一处适合藏身的隐蔽之所。”
“听起来不错,”江杉频频点头,可是点了几下,却猛然停住,“滨儿,你怎么对这所宅子的布局了解得这样清楚的?”
江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依然在自言自语,“明静斋是书房,里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他呵地一笑,“那里面,有大量的颜料,藤黄、花青、胭脂、墨、西洋红、槐花、生栀子、红狐色可见,那位故去的王爷也是一位好画之人。”
江杉抓抓头顶,“好画,对,”他心中“咯噔”一声,眼睛猛然瞪大了,于是快走几步挡在江滨面前,“好画?好画怎么了?有颜料又怎么了?你你想做什么?”
江滨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眼睛中全是迷茫。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咧嘴一笑,“做什么?当然是画画啊,爹,从小,我就一直瞒着你学画来着,一天不画,我就心痒难耐。这里有这么多的颜料,我自然欢喜得很。”
听了这番话,江杉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他认真地盯着江滨,眼中是不轻易表露的慈爱,“滨儿,爹跟你说句交心的话,刚知道那些卖出去的年画都是你做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来着,特别难受。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你画得好,那就是我画得好嘛,没有老子,哪有儿子,我怎么能妒忌你的才能超过我呢?所以,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喜欢的事,就好好去做,哪怕以后咱们父子穷得要靠要饭度日,你也不能放弃。有梦多难啊,有梦多好啊,我曾经也有梦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