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
自打徐长安从竹谷回来之后,孔德维和何晨便看不到他的人影。
他每日早出晚归,也不与任何人搭话,更加不会和两人说一说柴薪桐的消息,即使早间偶尔撞到,也只是带着疲惫的笑容点点头。
孔德维在知道柴薪桐出事之后便立马写了书信传回了孔家,可二十多天了,却没有一点儿的回应。
而何晨,比出身差了孔德维不止一点半点,每天只能在心里默默祝愿柴薪桐无事。
徐长安在晚饭前就出去了,他这几日看起来很憔悴,何晨和孔德维都担心他,可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明日便要处斩了,明日她也要嫁人了。”
徐长安出去之前,看着大门呢喃道,孔德维和何晨站在了他的身旁,他们也知道,可却无能为力。
世界上多的是无可奈何的事,特别是当面对“权”这个字的时候。
灰暗的天空中,一丝明亮从层层叠叠的乌云中钻了出来,这是暴雨过后的长安。
在皇子大婚的前一天,这个夏天的最后一场雨终于是如约而至,驱赶了这炎炎的夏日,即将迈入收获的季节。
徐长安从渭城出来,也快要一年了。
一年前,他还是那个在渭城欺负地痞,喜欢听书的少年;一年后,他已经在长安,成为了外人眼中的权贵。
这雨从早到晚,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到了傍晚终于停了。
徐长安出了侯府,同时出去的还有一个小婢女。
……
月光打在了积水上,街道如同被洗涤过一般,空气也变得很好闻,一个穿着绿衣的婢女局促不安的站在树林里,不停的环顾四周,偶尔有人经过街道,她便会吓得躲在树后,生怕被人发现。
仿佛一只受惊了的小猫。
这小树林中,传出了不少奴隶和奴婢的凄美爱情故事,这类故事在文人墨客的润色之下,往往都会有一个凶恶不通人情世故的主人。
她突然听到了积水四溅的声音,这树林经过大雨的洗礼,不少地方看着没积水,可一脚下去,一双干净的鞋便要重新一遍了,特别是对于身在布政坊的大人物们来讲。
小婢女躲在了一棵低矮的小树后,躲了起来,一双大眼睛盯着来人,心砰砰的直跳。
来者有几分苍老,抱着一个匣子,来到了树林中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白雪婉,白雪婉。”来人压低了声音,叫了几声,想确认约的人有没有在这儿。
小婢女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确定这就是通过去忠义侯府送菜的大哥给自己的消息的人,她这才走了出来。
月光下,她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脸,有些惊讶。
这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的老人。
老人看着绿衣的小婢女,便直接问道:“你是樊九仙从通州带过来的小婢女婉儿,白雪婉么?”
小婢女点了点头,满眼警惕的看着老人。
老人微微一笑,其实看模样他便确认了身份,他约这个小婢女出来之前,便早就让画师潜进了忠义侯府,描摹下了这个女孩的模样。
“老夫姓郭,名敬晖。尚书省的尚书令,当今朝廷没设置宰相,你也可以把老夫看做宰相之一。”
婉儿她不明白尚书令是什么,可她知道宰相,才要下跪,便被老人弯腰扶住。
“傻孩子,我表明身份是想让你相信我,不是让你下跪的,老夫有求于你啊!”
婉儿看着这位老人,郭敬晖淡淡的笑了笑,如同看自己的孙女一般看着这个小婢女。
“要不是当初老夫的孙女出了意外,恐怕她也和你一般大了。”
婉儿低着头,面颊有些发烫,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郭敬晖看着她,突然正色道:“我要求你的事,你可想好了?我事先说好,若你答应了老夫,恐有性命之忧,就算是老夫,也未必有机会保下你。”
婉儿抬起头,看着老人,眼中出现了急切之色。
“你确定这样能救下柴公子,还能让小姐不嫁给大皇子么?”
郭敬晖想了想,眼底闪过一丝惭愧,不过小婢女没有发觉,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老夫可以保证。”
婉儿一咬牙,便直接说道:“那我愿意,可是你要保证小姐能有选择的权利。”
郭敬晖看着她,越发的惭愧,努力的让自己看着这个能成为自己孙女的年纪的小婢女,有些心虚的再次肯定道:“好!我答应你!”
婉儿笑了笑,在月光下,穿着绿色衣服的小婢女显得及美。
郭敬晖想了想,把刚才为了扶起婉儿放到地上的匣子拿了起来,递给了小婢女。
婉儿有些意外,在郭敬晖的眼神鼓励之下她打开了匣子。
她看着匣子,有些意外,也有些不舍,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把匣子还给了郭敬晖。
“是嫌不够么?”看着一小匣子的银票,郭敬晖也有些意外。
小婢女摇了摇头道:“不是,只是我收了您的银两,就像一场买卖一样,婉儿对小姐不需要银两。”
“你要想好,你若进了宫,生死难料!”
小婢女宛然一笑。
“既然生死难料,那我要这些银票有什么用?”
郭敬晖低着头,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那个来自通州的女子,她身边的一个小婢女都能如此,更何况她人呢?
难怪圣皇会如此看好那个红衣女子,当年不仅把北方的护龙卫给了她,此番她嫁给大皇子,还直接破例让她暂住凤宁宫。
这凤宁宫可是当年皇后的住所。
这个动作,让支持大皇子的“武派”大臣松了一口气,他们也在揣测圣皇的意图,可最终也找不到其它的理由,只能说是圣皇非常的满意这个儿媳,自己成为她的娘家,让这个女孩下嫁给身为皇子的儿子。
郭敬晖看着小婢女脸上有丝凄然的淡笑,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可最终,还是缓缓的问道:“也好,那你有什么愿望,我尽力帮你完成。”
绿衣小婢女想了想,看着大雨过后,掩于云层之中的月亮说道:“第一,我希望啊,小姐和柴公子都好好的,柴公子是冤枉的,他那么好,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会去做那样的事,我想啊,他们在一起好好的。”
她说着,看向了郭敬晖笑了笑。
这个老人越发的惭愧,低下了头,点了两下。
“那第二个呢?”郭敬晖深吸一口气,抬头问道。
“第二个?”小婢女想了想,接着说道:“第二个便是寻找我的亲生父母吧,我只知道我的祖籍原本是在长安,可不知道为了流落到了通州,自我记得事情起,便被小姐收养了。”
郭敬晖听到这个要求,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真怕这个小婢女再度提出什么要确保柴薪桐或者樊九仙安全的话,他没底气答应,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雪婉这名字很美,想必你家当年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出了几个文人墨客。恰好六部都在我的管辖之下,我回去之后,便让户部帮忙查探迁入通州的白氏。”
绿衣小婢女笑了笑,道了一句“谢谢”。
“还有么?”
小婢女摇了摇头。
“没有了。”
她看着露出了半边脸的月牙儿,突然又说道:“有!”
少女低下了头,喏喏的说道:“其实在通州的时候,看着小姐和柴公子每天吵吵闹闹,姐妹们都很羡慕。若是啊,我能活着回来,我也想做一回花轿,当一回新娘。”
这位位极人臣的老人手突然一抖,眼皮一跳,险些流下泪来。
是啊,这个年纪少女,本就应该待字闺中,然后风风光光的嫁个如意郎君。
她根本没有必要去为朝廷上的阴谋诡计牺牲,她们本应该是在水榭亭台间观风赏雨的花儿啊!
只是,有些事,他也没有办法。若要拔除朝廷的毒瘤,便必须有人牺牲,而已他已经大致判断出来了,大皇子和他身后出主意的人,便是毒瘤。
至于“武派”的一些朝臣,只是为了一己私欲的一群走狗而已。
“好!”郭敬晖声音有些哽咽。
“一定要活着回来,到时候老夫亲自为你做媒,老夫的家就是你的家,要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婉儿看着老人,笑了笑,没有言语。
……
“圣德二十一年八月末,皇子婚,大乱,初显妖人之祸。”
史书之上,简略的概括了这次大婚,其下还细细的说了徐长安、樊九仙和柴薪桐等人,唯独没有提一个叫做白雪婉的名字,一笔都没有。
“圣德”是圣皇的年号,二十一年,便是这位圣朝的开创者轩辕圣皇已经在位二十一年了。
他最爱的人生下的他的儿子要结婚了,他当然高兴。
城外的樊家庄园原本就是为了囚禁樊於期所用,当然不能住那,为此圣皇还让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暂时住了进去,大皇子接亲要从他母后的宫殿起,随后出了皇城,绕城一周,再进入皇城,接到自己的宫殿。
他很希望自己的儿子和这位姑娘是两情相悦,他有些害怕婚姻之中掺杂这其余的东西。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像自己和他的母亲一样,为了喜欢和爱而在一起。
再过三个时辰,大皇子便会来接亲,长安各坊市都列好了护卫,可以保证绕城的时候畅通无阻,百姓也可以见证这盛况。
樊九仙呆在凤宁宫好多天了,她只知道柴薪桐被抓了起来,之后再也没有其它的消息了。
大皇子说过,只要乖乖的嫁给他,那么他便会保证柴薪桐没事。
脾气火爆的她变得很乖,很乖,乖到每天只能对着凤宁宫的窗口,看着偶尔飞过的鸟儿发呆。
算算时辰,再有三个时辰就该来接亲了吧!她和大皇子礼成之后,柴薪桐应该没事吧?这个混蛋,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家的姑娘。
樊九仙想起那个人,脸上浮现一抹笑容。
只要他安全,别说要她嫁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就算要她死,也是可以的。
“请樊姑娘换上凤冠和霞帔。”樊九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宫女带着一群小太监走了进来,他们的手中捧着凤冠、霞帔、绣花红袍、项圈天官锁、子孙袋、定手金等东西。
这些都是结婚必备的,皇室的婚礼更加含糊不得。
曾经她也曾无数次想象过穿上这些东西,那个人挑起红盖头的样子。
可如今,看见这些东西只是觉得有些心烦和恐惧。
“樊姑娘。”宫女再度催促道。
樊九仙听到这声音有些熟悉,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些日子,整个凤宁宫只有太监,太监们守在了门口,宫女没有验明身份都不许入内。
樊九仙看着这个小宫女,脸上一喜,便以要换喜服,借口把小太监支了出去,留下那个小宫女。
过了很久,小宫女便出来了,小太监们也不敢查验,毕竟听说这宫女是大皇子的亲信,他们看了一眼屋内的樊姑娘已经换上了衣服,盖上了红盖头便也没多想,就没管这小宫女,小宫女便低着头走了出去。
……
凤鸣阁。
距离接亲只有两个时辰,他仍在在凤鸣阁,看着那帷幔之后的琴台发愣。
湛南和湛胥走到了他的身后。
大皇子叹了一口起,转过身来。
“皇子真是痴情之人啊!”湛南调笑道。
大皇子脸上浮现一抹笑容。
“痴情有什么用,能给我那个位置么?看来父皇真的是对她极好,居然让她住进凤宁宫。”
湛胥和湛南相视一笑,一切都朝着他们的预期发展。
“那恭喜皇子了。”
湛胥想了想,随即问道:“柴薪桐的消息有没有传入樊九仙的耳中,马上要大婚了,别出意外。”
大皇子看着他们两人,伸手示意他们二人随意坐下。
“放心吧,我一切都按照胥公子的指示,和掌印的司礼太监打了招呼,她所住的大殿周围,百米之内全是我们自己的人,是一些调教得听话的小太监,他的心腹,就连宫女都不能接近半分。”
“那便好,圣皇处斩柴薪桐,我怀疑是想逼一逼樊九仙或者夫子庙的人闹一闹。这两方,夫子庙还好,闹了压下去就好,若是樊九仙闹了,看现在的形势,只怕会惹怒圣皇。不过,只要别让她知道,等行了大礼,斩了柴薪桐之后,便什么事都没了。”
大皇子点了点头,看不出半点喜悦的神色。
湛胥走到他的身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高兴一点,你的大喜日子。”
大皇子没有动,任由他整理。
湛胥整理好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再度问道:“对了,樊姑娘嫁人始终需要两个老妈子陪伴,不然圣皇会怀疑的,我们也帮你安排好了。”
大皇子有些诧异,便说道:“你不是安排了一个小宫女去陪她了么?”
湛胥呆在原地,摇了摇头。想了想突然大惊,口中疾呼:“不好,我们快去看看!”
湛南带着柳伯在皇城外等着,大皇子带着湛胥一路直接到了凤宁宫。
大皇子并不担心自己的父亲,自己结婚这种事,父皇肯定又去九重高塔内和自己的母亲说话了。
湛胥的眼皮直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两人到了门口,大皇子平缓了自己的心情,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问道:“樊姑娘,在么?”
屋内没有应答。
大皇子看向了守门的小太监。
“回皇子殿下,我们看到了樊姑娘已经盖上了盖头,换好了衣服。”
“估计樊姑娘是害羞哩,毕竟要嫁人了,不答话也正常。”小太监再度补充道。
大皇子和湛胥相视一眼,他们心中的预感越发的强烈,樊九仙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范,不闹出一点事情来,她就不叫樊九仙了。
她不是那种被命运压了都不敢喘气的人。
“小宫女在里面么?”湛胥想了想问道。
小太监立马回道:“那位大人给樊姑娘换上衣服之后便走了。”
小太监之前听说那小宫女是大皇子的亲信,叫一句“大人”也正常。
湛胥看了一眼大皇子,大皇子猛地一把推开了门。
这本来不符合礼数,可事到如今,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大皇子挑开了盖头,一个比樊九仙更加年轻的女子出现在他和湛胥的眼前。
湛胥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底,浑身被抽了骨和筋一般,没有一点儿力气。
他转过身,淡淡的说道:“这人我见过,是樊姑娘贴身的小婢女。早知道,当初我就一并把她带走了!”
大皇子额头冒出细密的汗。
千算万算,没想到瞒了那么久,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朝皇子的婚礼将成为一个笑话。
湛胥走了出去,坐在了台阶上,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
大皇子看了一眼婉儿,这个女孩的眼睛极亮,仿佛里面含着光。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和大皇子对视,丝毫不怯。
大皇子摇了摇头,没有管她,也走了出去,和湛胥并肩坐在了台阶上。
“要追么?”
湛胥这一瞬间如同一个老人一般,闭上了眼睛,抿了抿嘴,有几分不甘心。
可事实摆在了眼前,这婚礼不仅没有为大皇子成为皇储添上筹码,或许还会把他往下拉一步。
他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
“追不到了,找人代替吧,只能在她出现在圣皇面前,杀了她。找个人代替,想办法瞒三天,我就能请来一个易容大师,就算是大宗师也不一定能分辨得清。”
新婚之后,妻子三天不见人,这个难度何等之大,可现在没办法也只能试一试了。
湛胥回头看了一眼小婢女,也不知道这是谁的手笔,直击要害,要他们万劫不复。
这长安,能人还是多啊,他之前小觑了!
“那她怎么办?” 大皇子虽然心情缓缓的平复了下来,可却没了主心骨。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屋内。
湛胥想了想,眼神有些空洞,有气无力的说道:“杖刑吧,我不想再多一个人知道此事,多一个人多一分危险。”说着,摆了摆手,闭上了眼。
大皇子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了屋内。
看着穿上霞帔,带上凤冠也极美的婉儿,轻声说道:“你都听到了吧?”
这个女孩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杖刑而死,就是活活打死。不过,你能给我一点儿时间么?”
大皇子有些惊讶,惊讶这个丝毫不乱的女孩。
其实,婉儿的心一直提在了嗓子眼,直到湛胥说出了她的结局,她反而看开了。
“我第一次穿这礼服,还是皇室的,都说穿上这衣服的女孩最美,我想多看自己几眼。”
大皇子看着她,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婉儿坐到了精美的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脸。
“真美啊!”
她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胭脂,刚刚小姐走得急,也没化一个好看的妆。
这皇家的胭脂会不会感觉不一样?她在脸上细细的涂抹着,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带着淡淡的笑容,似乎今天她真的要嫁给一个如意郎君一般。
“被打死多难看啊!”婉儿笑着,喃喃自语。
她从发间拔下了簪子,在红唇间轻轻一抹,带有几分妖艳。
椅子倒地的声音传来,大皇子叹了一口气。
从他见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和她的小姐一样,都是个倔强的人。
大皇子打开了门,只见一袭红衣的女孩倒在了血泊之中,一支簪子插入了胸口,那件红袍更加的鲜艳,胸口的地方开出了一朵花。
求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