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必须讨皇上欢心,除了那些找死的。
“唉,不知道这梦是反的还是正的,总之朕心里不舒服。”朱元璋脸色憔悴,像是刚刚死里逃生一般。
“哦?那皇上可愿意说出来让臣妾听听,臣妾或许可替皇上分忧。”恕妃温柔的轻拍朱元璋的后背。
“你也分不了朕的忧。还有半个时辰上朝,不睡了。”朱元璋起身下床,恕妃替他整衣戴冠。
“恕妃,你做噩梦吗?”
“做,不过臣妾都没把它当回事。”恕妃替朱元璋系好腰带,从背后轻柔地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
“你梦到过死去的人回来找你吗?”
“死去的人?”一丝悲凉在恕妃的眼里转瞬即逝,“偶尔也有。”
“他们来找你做什么?”
“皇上,他们来叙叙旧,问问臣妾现在过得好不好。”
“如果他们要害你怎么办?”
“皇上刚才拿剑是否要驱赶他们?”
朱元璋点点头。
“皇上,不可。”
“为何?”朱元璋怫然不悦。惊恐还在他全身的毛孔里为虎作伥,身旁人却没有站在他的背后支持他。
恕妃走到朱元璋面前,脸上略带庄重“皇上莫要生气。他们想要对皇上不利,一定是六道轮回中堕入了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他们成精作怪,皇上驱赶不了他们。”
“臣妾修佛数十年,佛常说万千受苦众生因为宿世业障受此责罚,所造的一切恶业可以经由忏悔而清净。他们只有心开意解,得到解脱,才不会再滋扰皇上。”
“他们忏悔和朕有什么关系?”
“皇上可以给他们提供场所和机缘,让他们听经闻法,对他们施食,受苦众生方可得法水滋润,皇上和大明的百姓同沾法益,功德无量。”
朱元璋想到了水陆法会。
早朝的时候,朱元璋有些心不在焉。一来受梦魇惊扰,他疲惫不堪。二来他急于安排水陆法会一事,尽早解除心头之患。
大臣们上书完奏章之后,他出乎意料地抛弃了一丝不苟的苛刻,没有对任何一篇奏章表态,只说回头再议。
一些犯了事,提心吊胆的官员庆幸逃过一劫。一些永远都认为自己的事十万火急的官员心急火燎,但又不敢催促。
早朝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散会。李善长和宋濂被要求留下。
二人心思缜密,自然知道朱元璋心中有事,满怀关切之色,希望可以为朱元璋排忧解难。
朱元璋长叹了一口气,只有李善长和宋濂在身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愁绪。
“朕昨夜梦见陈友谅、张士诚,还有……”
李善长和宋濂面面相觑。虽然朱元璋常常在早朝之后把他们俩留下来,但是他从来没有和他们提到过梦鬼神怪之类虚幻的东西。
他是一个脚踏实地,一心扑在时政上的人,从来和他们讨论的都是当下发生的事情。
“哎!还有空印案那些被处死的布政使,还有?妃!”朱元璋以一贯雷厉风行的脾性,毅然决然吐露出所有他难以启口的人,尤其是?妃。
李善长和宋濂闷头撞向,腹中珍藏的长篇大论似乎毫无用武之地,此时此刻他们才醒悟陪伴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朱元璋需要扩充他们的学识。
“你们说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两人一时无语。
“说!朕赦你们无罪!”
对朱元璋的这一句信誓旦旦的承诺,李善长和宋濂都没有往心里去。他们知道只要自己说错话,必是死路一条。
“丞相,你先说!”
李善长略通医术,他只得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去解释“皇上,臣才疏学浅,不知道解释的对不对。《黄帝内经》里提到梦因阴阳失调而起。五脏之气过盛,寝时便无法安卧。”
“人睡觉的时候,五脏六腑和气都要休养生息,可是过盛的气在体内游窜,身体便会做出反应,那就是做梦。”
“丞相是说朕的身体不好?”朱元璋怒从心起,不过他努力克制住。他要求自己的言而有信至少要保持几个时辰。
“皇上莫急。皇上龙体健康。人食五谷,难免阴阳不平衡,只有阴阳严重失衡才可谓病。皇上现在的状况仍形同壮年。”
李善长穷尽毕生所学,救过补阙。待在皇上身边,他常常面临这种境地。他知道如何自救。
朱元璋对李善长的看法不以为然,转头问宋濂“宋学士怎么看?”
“臣斗胆细问,皇上梦到的人都在干什么?”宋濂打算另辟蹊径。
朱元璋咬着嘴唇,挥起拳头重重落在龙案上。宋濂和李善长像被雷公打到一样,吓得跪地求饶,口中念叨“臣该死!臣该死!”
“他们要杀死朕!”朱元璋瞪着前方搜寻恶魔的踪迹。他想看一看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大明的朗朗乾坤之下,在这唯他独尊的奉天殿里,这些恶鬼敢不敢来要他的命。
魔鬼没有出现,朱元璋稳如泰山的坐在金銮宝座上,带着无人可敌的信心,恢复了理智。
“平身!朕骂的是恶鬼,你们无罪。”
他终于注意到两个大臣被他吓得魂不附体,不过他丝毫不在意。
“他们变成了恶鬼,他们要杀了朕,他们要带朕下地狱。宋学士,你说说看吧,这是不是有什么预示?”
宋濂知道自己没办法再用有关身体方面的说辞来搪塞,只好把他所知道的有关梦的解释倾囊而出。至于结论,他不会轻易给出,朱元璋或许心中早有答案。
“皇上,东汉的王符说过‘夫奇异之梦,多有故而少无为者矣’。梦大多数有因可寻,它们都是皇上经历过的,并且是很重要的事情。”
“皇上消灭了张士诚、陈友谅,结束了连年战争的局面,创立了大明社稷;皇上为了大明官员廉洁,大明法度严明,处死了不按章办事的官员;皇上还为了大明血统的纯正,处死了外邦的爱妃,以免外族入侵。皇上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大明,为了苍生。”
“如今他们出现在皇上的梦中,他们变成恶鬼来害皇上,一定是他们堕入了地狱道、饿鬼道,他们经受着万劫不复的苦刑。这正说明了他们在人世的时候作恶太多,如今才会遭受这轮回之苦。”
朱元璋的眉目渐渐开朗,他摊开案上的一则奏章,并未打算批阅,只是觉得这奏章分外亲切,这看奏章的举动分外令他喜欢。
宋濂心安定神,他知道自己的解释很得皇上的满意。这一类的说辞,他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
“皇上梦见他们只是上天要让皇上知道他们现在轮回何处,让皇上知道皇上的公平正义和爱民如子,他们都看在眼里,上天自会惩处恶人。”
宋濂不敢和朱元璋提周庄梦蝶的典故,如果说梦境与现实本质上没什么区别的话,那么那些恶鬼要杀害朱元璋与朱元璋把他们杀掉就没什么区别了。
“宋学士博学,可否和朕详细说说这轮回?朕梦到恶鬼想把朕带到地狱……”
“皇上,这绝不可能。恶鬼正遭受肠穿肚烂,饥鹰噬肉,油锅煎煮之苦,他们尚且自身不保,又有何能耐带皇上走?”
“哦,那他们何时会脱离地狱?”
“不知何时,或许几十亿年,或许几百亿年。皇上,六道有天道、人道、畜牲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行善守戒可入人道、天道,乐多苦少,否则入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乐少苦多,地狱道全是苦,没有一点乐。阿修罗道则是有福无德,也属恶道。”
“他们如果不脱离恶道,常常来朕的梦里纠缠朕,那该如何?”
“上天……”
“上天恐怕不会限制他们出现在朕梦中的次数,这并不是朕第一次遇见恶鬼了。以前朕身强力壮,没把这些恶鬼当回事。昨夜噩梦之后,朕虚乏无力,心有余悸,甚至唯恐耽误今日上朝。长此以往……”
“皇上洪福齐天,恶鬼定然不敢再来。”
“他们早已万劫不复,还怕什么?”
“这……”宋濂一时答不上来。
李善长急得直搓手,他怕皇上又要转过来询问他。在佛学方面,他的造诣比宋濂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宋濂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他该如何应对?
“臣有一法,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濂低着头,不敢直视朱元璋。他本来不愿对此事作出结论,但是朱元璋刨根问底,如果面前是一口黑锅,他也只能背上。
“说,朕赦你无罪!”朱元璋的眼睛里闪着焦灼的火星,好像正在找寻可以为之点燃的火焰。
如果此时宋濂抬头看着朱元璋,他就知道自己绝没有必要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他的提议或许会是朱元璋急切需要的火焰。
“水陆法会度化六道众生,可令恶鬼得以脱离苦海。”
宋濂屏息凝神,他的思绪越来越清晰,此话会带来的恶果已然呈现在面前——朱元璋会斥责他不顾及百姓生活艰辛,无视消耗民脂民膏,不配做太子的老师。
“水陆法会?”朱元璋故作惊讶。
宋濂始终不敢抬头,他把朱元璋的惊讶解读成了责难,他开始哆嗦。
注引王符《潜夫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