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英仍然迈着步子朝前走,把这个声音当成幻觉,她不想连着嘲笑自己两回。
“站住!听到没有?”那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脖子感觉到一丝冰凉。
她低头一看,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真真切切地搭在她的锁骨上。
“你,你干什么?”丽英想要尖叫,可是又怕动作太大,尖刀会划伤自己。
“你要去哪?”
“东……”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东宫,是吧?”那声音阴森恐怖。
丽英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把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丽英本能的做着最后的挣扎。
“给东宫的东西!”那声音斩钉截铁,像是洞察了一切秘密。
丽英从怀中掏出信,那个人一把抢了过去。
“回去!不许去东宫!”那声音像圣旨一样令人惊惧。
丽英掉头狂奔,午时的太阳把她的影子照得很短很短,那两条短的不像样的腿似乎永远都跑不到安全的地方。
吕氏一直在瑟瑟发抖。她后悔了。
她为什么要像傻子一样照着别人说的去做?别人让她写信,她就写信,别人让她把信交给她的儿子,她就把信交给她的儿子。
她原来不是已经想好了怎么救她的儿子了吗?她一死,就什么都结束了。她的儿子可以得到皇位,她也不用再折磨自己,不用勉强做自己力不从心的事。
她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因为她也怕死!
吕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咬紧了牙关,她的整张脸都在用力,她的每一道皱纹都在颤抖。
她恨自己。她怎么就不能为儿子做一次牺牲?她怎么会这么自私?
到了最最关键的时刻,她才发现害怕死亡和疼爱儿子的天平倾向了哪一边。
她走到床边,从席子底下抽出还没能用得上的两根腰带。
她必须在疼爱儿子的一边加上砝码。
吕氏从小受到的家教早就告诉了她,作为一个贤良的母亲,对孩子要有舐犊之爱,必须以孟母为榜样。
她没能得到机会三迁,也没能得到机会择邻,可是她有机会选择舍弃性命。
她相信换作孟母,她也一定会这么做。
吕氏打定了主意,这一回她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经过摇摆、担忧和恐惧之后,总是更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而近。吕氏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她急忙站起身来,发现手上还拿着绳子,赶紧把它又塞到了床底下。
侍女丽英摇摇晃晃的冲进屋来,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试图说话,可是喉咙里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吕氏站在离侍女一丈远的地方,不敢轻举妄动,任凭恐怖横亘在两人之间。
“娘娘……”过了半晌,侍女终于说出了话,“信……”
吕氏揪住自己的衣裙边摆,好像任何一点轻飘飘的东西都可以给她支撑,除了她自己。
“信被抢走了!”最艰难的话说出了口,侍女如释重负,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别人。
“谁?谁抢走的?”吕氏没有瘫在地上。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对她帮助很大。
“不知道,那个人始终在奴婢的背后!”侍女瞪着惶恐的眼睛,像是在说大街小巷流传的鬼故事。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娘娘不能和皇长孙有任何联系。”
“锦衣卫!”吕氏做出了一生以来最迅速的判断,“他是不是拿着绣春刀?”
“绣春刀?”侍女的黑眼珠转了几圈,回忆起来的更多是那种阴冷的杀气,刺目的尖刀好不容易挤身而入。
侍女僵硬地挺着脖子,好像尖刀还在她的脖子旁。
“很亮……很尖……”她竭尽全力对之描绘。
吕氏转过身去。她问这些有什么用呢?其实她根本不知道绣春刀是什么样子的。
不过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是锦衣卫夺走了她写的信。
除了锦衣卫奉皇上之命不让她与炆儿来往,谁还会干涉他们?
“你出去吧!”吕氏平静了下来,看来那个最坏的打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焦虑不安总是在不知该如何选择的时候才会出现,一旦打定了主意就没什么可慌张的了。
“娘娘……奴婢给您端大枣参汤来,一早奴婢就熬上了。”侍女仅有的那么一点点机智在此时淋漓尽致的发挥了出来。
她知道她带来的消息对太子妃打击很大,绝不能让太子妃离开她的视线,至少在今天。
丽英不是在为太子妃着想,她从小就只知道奉命行事,从来不知道如何为别人着想。
她这么做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她亲眼目睹失去了主子的奴婢处境艰难,被新的主子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最重要的是她和情郎的婚事将变成水中花,镜中月。
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忠心耿耿服侍太子妃才换来的承诺,又有哪一个新主子能给她呢?
太子妃活着,她才能好好地活。
“不喝了。”太子妃有口无心的回答着。
“奴婢去给您端来。”侍女假装没听到太子妃的话,慢慢走出房门。
一眨眼的功夫,侍女又出现在屋里,手里端着一碗大枣参汤。
大枣参汤没有引起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人的注意。侍女关注着太子妃,太子妃关注着床下的腰带。
朱元璋拿着锦衣卫交给他的信,默默的坐在龙椅上。
他没有把信翻开,只想一把火烧了它,也烧了太子妃。
怒气在他全身翻滚,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自从几年前在轩辕寺放生时中了蛇毒以来,他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靠着自己强健的底子和御医的穷思极虑,他有时咳血,有时头晕,有时失眠,跌跌撞撞的活到了今天。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御医也不知道。
朱允炆是他心目中的继承人,他必须在没剩下多少的有生之年内替朱允炆铲除一切后患。
在失去了长子之后,他更珍惜这个长孙,想要好好地维系爷孙之间的感情。
可是,他不是平民,不能只考虑他们两个人,或者他们家的人,他考虑的是整个天下。
他看过太多历代帝王的江山被女人弄得乌烟瘴气,听过太多女人玩弄权术的手段。
尽管太子妃的哥哥吕光矩已经自残右臂,辞官隐退,可是谁能保证他不是身残志不残,谁能保证他将来不会重新出仕?谁又能保证太子妃不会支身独闯六部,不会独揽朝政大权?
朱允炆还太稚嫩,他自己也不了解太子妃,怎么能把一只老虎养在还没有能力打虎的孙子身旁?
夏日的午后,难得一阵凉风吹进殿内。珠帘欢快的跳动起来,带着它们自由的旋律。
凉风停在朱元璋的眼睛上、鼻子上、嘴唇上和须发上,像滋润着干涸土地的细雨。
朱元璋觉得神清气爽。
龙案上的信扑进了他的怀里,张着嘴,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看看吧,看看这个女人背着朕能干出什么?”朱元璋翻开了信。
“儿,母甚好,勿忧。儿以父为范,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爱护百官,仁慈抚民,母心甚慰。然家事是履,天下是冠,望儿切莫冠履倒置。思虑当以百姓为首,处己当以君王为先,取之远,就之大,忍常人不能忍,此为儿之本分。母自幼习得相夫教子之道,终其一生,只晓此道。母以夫和子为大,夫和子以天下为大,母惶惶不敢有忘。母之言虽非至理,然出自肺腑,望儿谨记。”
又一阵凉风吹进大殿,它顽皮地绕着朱元璋额前的头发,并把它们卷到了朱元璋的眼睛上。
朱元璋赶紧撩开头发,揉了揉眼睛,又把手中的信读了一遍。
信上的字熠熠生辉,朱元璋的心雀跃不已。
他不用再面对炆儿恳求的眼神,不用再因为担心炆儿难过而左右为难,他和长子曾经产生的遗憾再也不会发生在他和长孙之间,他可以做一个好爷爷。
朱元璋从来都希望家人幸福,虽然这很难,因为他是皇上。
他也会因为这个意外的收获而激动不已,因为他也是凡人。
朝中数万只眼睛盯着太子妃从殉葬到平安无事,到软禁,再到安然无恙,他们在各自的理解和需求上分析出了其中的原因,并且对于这件事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做出了自以为精确的判断。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人心灰意冷,有的人欣喜若狂,有的人还在等待,有的人开始罗织一张崭新的关系网。
朱棣也不例外。
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他的心绪在悲和喜之间不停地转换。
太子妃处境艰难时,他百爪挠心;太子妃安然无事时,他满面春风。
其实他从来没有怜惜过太子妃,只是他通透的看到了太子妃的沉沉浮浮与皇位的归属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红石没有告诉朱棣,他两次对太子妃出手相救。
他知道朱棣没有把这个女人的命放在心上,同时他也不想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红石和朱棣之间除了夺取皇位这件事不言而明,心领神会外,其他的事完全没有必要再掺杂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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