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尚炳和朱尚烈不仅探听到了观音奴的下落,还知道朱㭎把观音奴宠上了天。他们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他们的母妃活得好好的,他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对母妃好的人偏偏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最终,朱尚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仇恨上。
“母妃既然在朱㭎的身边,我有一个法子。”朱尚烈声音里透着兴奋。
“什么法子?”朱尚炳精疲力竭,垂头丧气。
他没办法从这一堆令他难过、无奈、恐惧的事情里高兴起来,即使知道弟弟希望高涨的情绪能感染自己。
“让母妃杀了他!”朱尚烈紧紧盯着哥哥,想要知道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在哥哥那里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
这个想法产生之初,他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可是揣着它越久,他越觉得它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如果不将它付诸实际,那么就好像不让自己的眼睛看东西,不让自己的耳朵听声音,不让自己的心怦怦跳,不让自己的脚大步向前走。
朱尚炳张开嘴巴,然后慢慢的把头转开,艰难的咽下口水,再次确定了自己告诉弟弟母妃的下落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大哥,怎么?你不同意?”朱尚烈略带轻蔑,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
“你会害了母妃,再说母妃肯吗?”朱尚烈冷冷地说道。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坚定的相信自己绝不会让母妃去冒险。
“如果母妃知道父王是朱㭎害死的,她……”
朱尚烈的话第一次被哥哥打断,朱尚炳猛然转过头来,一向平和的脸胀得通红,眼角涌出水雾,一字一顿道:“不许让母妃知道!母妃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
朱尚烈哑然失措,原本以为大哥会惊恐不安,或许还会哀求他改变主意,但绝没有想到大哥会发怒。
朱尚炳的眼睛在弟弟身上无意识的来回移动,呼呼喘着粗气,把这一辈子最大的怒气慢慢的全部呼出来。
半晌,他的心又柔软起来。
他是最不愿意与家人争执,最不愿意看到家人难过的人。他相信爱是家人之间最重要的维系,比血缘重要的多,即使对冷漠的父王,他也没有多少怨恨,只是替母妃难过。
“尚烈,母妃这一生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你就不要再让她痛苦了。”朱尚炳伸出一只手搭在朱尚烈的肩膀上。
朱尚烈哼了一声,甩开朱尚炳的手,大踏步离开。
清晨,秋日的阳光给晋王府的花园镀上了金边。
水池旁,一只雪白的琵琶鹭正优雅地把它那像长柄勺子一样的嘴伸进水中。它轻轻滑动着水面,即使碰到了猎物,也绝不会失去自己的风度。
在不经意之间,它猛然定住,随即把嘴高高扬起,带着一串水花,勺子里满载着虾兵蟹将。
一只像紫色的宝石一样绚丽的褐马鸡站在水池的对面,静静凝望着琵琶鹭的一举一动。
它并非羡慕琵琶鹭高贵的姿态,它知道什么是高高在上,它的尾羽常常立在达官贵人的帽盔上。
它也并非惊叹琵琶鹭娴熟的技巧,它健步如飞,技艺超群,是战场上的斗士。
它不打算惊动琵琶鹭,自始至终遵循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条。
尽管一夜未眠,观音奴还是如往常一样在起床洗漱之后缓缓走入花园,为花草浇水施肥。这是她在秦王府的二十年中因为孤独而养成的一个习惯。
山刺玫、肥脂花、石竹、金露梅、金莲花、兰盆花、柳兰、曲枝天门冬、飞燕草、大花棘豆、野火球、细叶鸢尾、襄花鸢尾、木本香薷……这里的花草比秦王府的更多,更绚丽。
朱㭎担心她寂寞,把全国各地的花卉几乎都搬到了晋王府。
观音奴对药理略有研究,除了观赏的花卉,她还种植了许多药材,比如山大黄,它的叶柄可以挤出甘甜的汁液作为饮品。
另外还有茶藨子、细叶小蘖和石韦,它们的叶子被炒制烘干后会留下沁人心脾的香味,用它们泡出的水比中原的茶叶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此之外,红景天、金莲花、大黄、苍术、地榆、柴胡、赤芍、百合、瞿麦、北沙参、知母、野罂粟、北乌头、玄参、苫参也在晋王府占有一席之地。
观音奴全神贯注地为这些争芳吐艳的花朵浇着水,心无旁鹜,没有一丝杂念。
半个时辰之后,她干完了所有的活,静静坐在一张石凳上。
褐马鸡已经绕过水池,站在了琵琶鹭的身旁,小心翼翼的发出“咕咕”的声音,琵琶鹭“吱吱——嘎”地回应着。
观音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她昨日收到的,从秦王府送来的快件。
她没有打开它,只是握在手中,眼里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信里说的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晋王是否真的害死了秦王。
她尝试想象了一下按照儿子告诉她的去做,杀了晋王,她发觉眼前一片黑暗。
一个月前,她还是冬日的寒蝉,虽然活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如今她看到了阳光,看到了前方的路,虽然她还没有接受晋王的感情,不过她知道正是这种感情驱走了她头上的阴霾,融化了她身边的寒冰。
在社稷山川坛的旁边,她从晋王妃口中得知晋王杀了秦王的时候,她震惊过,惶恐过,但自始至终没有产生任何念头。
她不想卷入这些纷争。对她而言,人生最可贵的是爱,而不是恨。
她举目向水面望去。琵琶鹭张开翅膀,绕着水池轻快地飞翔。它的下面,褐马鸡飞快的奔走。一上一下,一白一蓝,那么和谐,那么美妙。
观音奴站起身来,走到油松树下,将手中的信埋入土中。
“郡主,”荷香急匆匆的走入花园,“王爷今日身体不适,他让奴才告诉郡主一声,今早他不能陪郡主用膳了。”
“王爷身体不适?”观音奴的脸色微微一变,“我去看看。”
她心急火燎,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苦难还离得她很近,她总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容易获得幸福。
观音奴一路小跑来到了朱㭎的房间。
在房门口,她远远地看见朱㭎平日里健朗威武的身躯蜷缩在床上,她的眼睛不自觉湿润了。
她走进屋里,站在五六尺外,轻声说道:“王爷,您哪里不舒服?”
“噢,你来啦。”朱㭎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
“别,王爷,您躺着吧!”观音奴急得松开交叉在前面的双手,十根手指头痉挛似的弯曲着。
“我没事。只是一些小病,人哪有不生病的。”
朱㭎看见心慌意乱的观音奴,心里很是欣慰,他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可是这点欣慰终究还是抵不过昨夜向他袭来的暴风骤雨。
他想对观音奴露出一个笑容,嘴角缓缓的,无力的向上扬起。
“殿下!”长史魏兴在门口露出了一个脑袋。
观音奴赶紧退到屋角,以免自己挡住魏兴和晋王的交流。
“走开!”朱㭎不耐烦的挥挥手。
“是!”魏兴转身离去。
“王爷,臣妾……先出去了!”观音奴知道朱㭎赶走魏兴是因为她在屋内。男人之间谈的都是大事,她不能耽误朱㭎。
“没事,你难得来我屋里,坐,别站着!”朱㭎脸上的忧郁慢慢消散,在观音奴面前,他好像抓住了一点更值得他体会的东西。
观音奴把床边的一张圆凳拉到自己身边,慢慢坐下,始终与朱㭎保持着五六尺的距离。
“王爷,太医给您瞧过了吗?”
“没有,我不喜欢看到他们。”提到了不喜欢的人,朱㭎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语调也轻快起来。
“我真没事。以前父皇让我们几个皇子到乡下去体会老百姓的辛劳,整整两年都没有太医随行。我当时病得高烧了好几天,还是得照样干活。只是每日多喝些水,发发汗,就这样病就好了。人啊,哪有那么娇贵,都是惯出来的。”
“王爷,当时您年轻,那时身子骨经得起折腾,现在可不同了。”观音奴看见朱㭎开朗起来,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我身体好得很,这些年来都不曾生病。”朱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一阵剧烈的咳嗽趁虚而入,从他拍打的地方窜上喉咙,把他苍白的脸搅成了绛红色。
“臣妾,臣妾去给您配些药吧?”观音奴站起身来,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朱㭎边咳边指着观音奴,“我都忘了。你可也是个高明的大夫。瞧,还让我请什么太医呀。”
“臣妾才疏学浅,只是摆弄摆弄那些自己种的药材罢了,哪能和太医相提并论?”
“不管!在我心里你就是比那些太医强。”
“王爷……怎么还使上性子了?”
“来!”朱㭎把一只手搭在床沿,“先给我诊诊脉。”
观音奴的脸瞬间绯红温热,她像雕塑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对于一个孕育了两个孩子的妇人来说,她还没有尝过情窦初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