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瞠目结舌,不敢信任他掌握的简单朝鲜词汇,朝石工做了一个口型,石工点头确认。
李识庐与他们擦肩而过,红石回头一瞥,那熟悉的背影变得陌生又难以琢磨。
他从未料到李识庐是朝鲜的六王子德安君,那些已经被他遗忘的疑虑又重新浮现出来。
一个堂堂的德安君潜入中原,绝不会是只为了在燕王旗下当一个将领,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守卫先入殿禀报,没多久便出来了,对着石工说了几句话。
“太上王让我们进去。他不能说话,会有一个老太妃向我们说明太上王的病情。”石工翻译道。
红石点点头,在守卫的带领下,两人走入慈庆殿。
慈庆殿内光线阴暗,陈腐的气味无孔不入,它的素朴装饰与王宫的奢华霸气格格不入,褪色的布帘,素白的瓷瓶,满是划痕的家具,梁柱上坑坑洼洼,脱落的漆皮随处可见。
石工皱起眉头,在熟悉的味道中,对还未曾谋面的太上王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这里不是他想象中的宫殿,他也不敢相信百姓膜拜的朝鲜王国开创者李成桂就在这个屋檐下,呼吸着他当流浪汉时司空见惯的气息。
穿过正厅,他们进入一间充斥草药气味的屋子,正中的一张大床仿佛就是这间屋子的一切,轻薄透明的帷帐难以遮掩床里躺着的人,粗重的喘息声表明他还活着。
床的两侧分别站立着一位神情呆滞的老妇人和两个愁眉不展的年轻女子,她们是太妃和伺候的宫女。
太妃在守卫提示后才从梦境中幡然苏醒,开口说了一句话。
“太妃说你可以开始替太上王诊病了。”石工用和太妃同样伤感的语气翻译。
“请打开帷帐。”红石上前一步,太上王无助的病体一览无遗。
宫女机械地将帷帐打开,用绳子固定好,随即退至一侧,垂手而立,木然的神情从未有所改变。
太上王稀少的白发散乱地摊在枕边,毫无血色的脸盘像是冰封已久,一块年代久远的老人斑贴在右侧颧骨,浑浊发黄的眼睛里布满鲜红的血丝,无法闭合的嘴唇上满是皮屑。
他单薄的胸脯上下起伏,每吐出一口气都像是被堵住了泉眼的泉水发出闷闷的咕咕声。
红石想起了李识庐悲伤的目光,一刹那,他又因为获得了强烈的共鸣而消除了对李识庐的疑虑。一个对老人如此关怀的人怎么会是邪念丛生的人呢?
太上王盯着帷帐的顶端,似乎那里对他打开了一个美妙的世界,他的痛苦和悲哀全在那全心投入的沉浸中被遗忘。
“在下要替太上王把脉。”红石轻声说道,担心搅扰了太上王。
太妃走到床边,俯身从被褥中抽出太上王的手,动作轻得像是捧着一团棉花。
太上王的手又皱又干,像是保存完好的干尸,没有血液流动的迹象,没有四通八达的经络光顾过这里。
红石轻柔地把手搭在太上王的脉搏上查看,脉动似有似无,忽快忽慢,有时停顿许久失去生命的踪迹,忽然又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一丝生机,太上王看似平静的脸庞下隐藏着无尽的凶险。
“太上王,请把舌头伸出来。”
红石的话经由石工翻译,然后太妃又在太上王的耳边重复了一遍,不出意料,太上王如泥塑木雕般毫无反应。
“撬开他的嘴。”红石说道。
太妃一愣,但随即吩咐宫女拿来一把汤匙,在守卫的协助下,太上王的嘴终于张开了。
舌头缩在嘴里不肯探出来,借助三盏油灯,红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清舌苔中间发红,舌根发白,舌头的周围还有一圈很深的齿痕,这是典型的虚热征象——表面上看似燥热,其实久病体虚,湿邪过重,脏腑失调,耗损精气而生内热。
红石想起了农青云在慈庆殿门口夸耀他的药方,上面的每一味药以及它们的组合正是对应了太上王的面相、脉搏和舌苔表现出来的病症。为何太上王的病又产生了反复?
“嗯?”红石发出一声轻轻的疑问,他的眼睛盯着太上王舌底的血管,它黑如墨汁,是明显的中毒症状。
难道太上王中毒了?这是怎样一种毒药,只在这最隐蔽的角落留下了痕迹?
红石没有轻易宣布这个耸人听闻的事实,在王宫中,这个事实会造成难以预测的巨大危险,或许是对他和石工,或许是对太上王。
“好了,放开太上王。”红石直起身体,看着自始至终都无精打采的太妃,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请把之前太上王的药方拿给在下看看。”
太妃没有从红石的笑容中解读出什么,她陷入深深的痛苦和麻木之中不能自拔。
宫女取来了农青云开出的药方,补中益气、固本扶元、清热解毒、健脾祛湿,无一遗漏。
“太上王还有服其他药吗?”红石估计农青云应该也会发现太上王中毒的症状,他的医术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农太医说叫‘百草丹’。”尽管农青云已经遭受全国通缉,但太妃依旧未改对他的尊称。
太妃走到一个五层抽屉的柜子面前,翻箱倒柜从一堆旧物中扒出几个小瓷瓶,它们没有一个装着百草丹。
“不用找了,太妃。农太医应该算准了要给太上王服用多少粒百草丹,不会有剩余的。”
太妃沮丧地站在柜子旁,像是毁掉了太上王的最后一线生机。
“找到了也没有用,百草丹不是治不好太上王吗?”红石又一次安慰太妃,期望慢慢感染那张麻木的脸。
“太上王气血凝滞,在下要为他打通经脉,太妃,请所有人都出去,除了我的助手石工。”
守卫面色凝重,一步也不肯挪动,仿佛面临着最严峻的挑战。
太妃走到他的面前,想要开口劝阻,却又有所顾忌,转过头来不知所措地望着红石。
“如果不打通太上王的经脉,他恐怕活不过两天,你们要担这个责任,是吗?”
红石义正言辞,带着不容妥协的口气,石工精确传达了所有信息。
太妃心慌意乱地进行思想斗争,一次又一次鼓起勇气,坚定决心,可是又猝然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