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男子理所当然地说道。“难不成姑娘认识我?”
顾见春不语。这是人家私事,确实不好插嘴。
夜来摇了摇头:“不认识。久闻林公子大名,今日得见,确实不同凡响。”
“哪里哪里。”突然被夸,他有些不好意思。回过神想想,自己确实没有什么“不同凡响”,倒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日将几位冒说成问剑山庄的人,实在是唐突。不知几位是什么身份?”他抱了抱拳,算是道歉。
“问剑山庄。”夜来想也不想,开口说道。
“几位还真是问剑山庄的人啊?太好了,这下我镇南镖局有救了。”他面上写着高兴,倒是坦率。
“林少爷,恕在下直言。我们几个如今可还是这通缉要犯。”顾见春忍不住开口,这少爷似乎有些单纯。
“这通缉是假,林阔海与那曹连勾结是真。二叔觊觎我林家家业,暗中谋害我爹,逼他交出总镖头的位置,但想要坐上那个位置须镇南符。镇南符如今被藏起来,想来只有我爹才知道在哪里。他们捉我,便是要以我逼迫我爹就范。”林穆远说道。
“林总镖头还活着?”顾见春抓住了这一长串话的关键。
林穆远点了点头,“如今二叔已经把林家翻了个遍,只等找到那镇南符,他便会对我父子二人下杀手。”
“问剑山庄不会帮你。”夜来摇了摇头,轻轻开口。几人皆向她看去。
“为何?”林穆远不解。
“问剑山庄与镇南镖局交好,是基于南北势力相持。此次变故,是你林家内乱,无论谁坐上这总镖头的位置,问剑山庄都不在乎。若是你林家失势,问剑山庄反而会掺上一脚,打破这南北制衡之局。”女子清冷的声音,诉说着残酷的事实。“你父子求问剑山庄派来援手,倒不如求林阔海别往问剑山庄送银子来得实在。”
天上突然一声惊雷。顷刻间豆大的雨便落下,倒真让这少爷说准了。几人纷纷进了庙里,点上木柴,这才有些暖意。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我爹一向与南宫世伯是至交好友。我们两家还有婚约......如今我林家大乱,南宫世伯定然不会见死不救。”林穆远不愿相信。
他突然抬头,抱有一丝希望地说道:“若真如你所言,我爹月前写的信石沉大海,那你们几人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们不是问剑山庄派来的人吗?”
夜来似是对火堆不喜,坐的有些远,但众人刚好能听到她的声音,“我是问剑山庄的人,却不是为你林家而来。”她沉静地开口。
“此间复杂,便由顾少侠代为说明吧。”
顾见春闻言,暗自想道,你不是说,自己来林家传信,再让问剑山庄中人前来接应。如今怎么又变了个说法?虽然不知道她作何打算,却当即将一路上的遭遇简单说了一二。
自然,隐去了夜来的少庄主的身份。
提到“万寿宫”几个字,林穆远若有所思。“林家还未生变之前,我曾听到我爹和二叔在屋内争执,其中就有‘万寿宫’这个词。”
“如此说来,这万寿宫也掺了一脚。”顾见春眉间皱起,“倒是棘手。”
“林阔海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夜来问道。
“二叔?平时谨慎小心,是个十分细致的人。他向来一副淡泊的样子,这才骗了我爹,遭他暗算!”林穆远握紧了拳头。
“如你所说,林阔海是在与你爹争执后才突然生变。林少爷,那日你爹可是发怒了?”
林穆远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抚掌说道:“是了,那日我爹怒极,还打了二叔一掌。二叔被打得吐了血,还说‘白玉帮’‘浮岚派’什么的,说是……”他顿了顿,突然恍然大悟,“他说‘前车有鉴,不答应他们只有死路一条!难道你想让我林家百年基业毁在你手上?’……难道是因为万寿宫?可这与那曹连又有什么关系?”
顾见春叹气,“若是万寿宫能把手伸到你镇南镖局,让官府从中作梗也不稀奇。你方才说的‘白玉帮’,‘浮岚派’皆是名门正派,若是他们也惨遭变故,那这万寿宫真是…所图甚大。”
“若确是如此,我有五成把握。”夜来像是也联想到了这种可能,点头,“林少爷,可愿与我赌上一赌?”
“赌?”
屋外大雨瓢泼。女子的声音让人有些听不真切。
“问剑山庄不愿帮你,我却愿帮你。为今之计,我即刻向问剑山庄去信一封,说镇南镖局式微,邀他们来‘分一杯羹’。”
“什么?!”林穆远大惊,险些拔剑,好在顾见春在一旁按住,这才罢休。
“林少爷稍安勿躁。此‘羹’可非彼‘羹’。如今林家乱作一团,如不这样说,想必问剑山庄不会派人插手。我如此说,就是要让他来‘分’这一场乱象之羹。”顿了顿,她补充道:“若是那些帮派确实遭到毒手,想必问剑山庄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林穆远点了点头。
“其二,仅凭你我几人之力,难以与他们对抗。但南方除去镇南镖局,还有盘龙,同德,万安三大镖局,即便势力不如你林家,几家联手,也能抗衡一二。你便修书几封,以林家少东家之名向他们说明缘由,并邀他们率人来黛州一同抵御万寿宫。”
林穆远问道:“若是他们不愿来该如何?”
“你林家在这南方坐镇这么些年,应该还是有些威望的。只要能来一家,此事便有把握。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他们不会不懂。若是有人不愿,倒也不必留着了,让万寿宫吞了去吧。”夜来云淡风轻地说着,却字字让人心惊。末了,她想了想,又说道:“务必言辞恳切,许他们些好处,诸如生意,财宝,盘口,总之将他们诓来便是。”
林穆远失语,这不还是要求人。
夜来略微思索,低下头,指尖轻轻叩击着剑鞘。顾见春目光一凝。
只听她说道:“这还不完,林总镖头在他们手上。即便林阔海不会做什么,总归让我们受制于人。林少爷,我且再问你一个问题。”
“姑娘请讲。”
“若你林家只认镇南符,何以林阔海不得镇南符却能直接掌事?”
林穆远了然,连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因我林家押镖之时只认符印,所以镇南符在外人看来确实重要。但林家对外说我爹……病逝,我畏罪潜逃。故林家掌事自是由我二叔接任。只是没有镇南符,镇南镖局便不得在江湖行事,这却是一桩麻烦。”
夜来点了点头:“那便怪了。若是万寿宫急于吞并镇南镖局,何必在意这身后之事?我若是万寿宫主,管它有没有镇南符,只要林阔海为我所用,这镇南镖局岂非我囊中之物?”
这话听得人有些悚然,却点明了一件事——“姑娘是说,万寿宫迟迟不对我林家动手,关键在这镇南符?”
“是也不是。这就要看林阔海了。”夜来微微颔首,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说,只有五成把握。”
林穆远不明所以。一旁的顾见春倒是笑了笑,说道:“夜来姑娘竟是个赌徒。”
夜来闻言,亦是莞尔:“至于这剩下几成,便是看顾少侠的了。”
顾见春摇摇头,有些好笑:“姑娘倒是会差遣人。”
“两位究竟在说什么?为何我听不明白?”林穆远挠了挠头,困惑不已。
夜来没有回答,接着说道:“顾少侠武功高强,林少爷熟悉地势,你们二位去救林总镖头再合适不过。”
“夜来便会一会这林阔海,为两位开出一条路。”她轻轻一笑,靓艳含香。
“不妥。”未等顾见春反对,林穆远先是摇了摇头。“我堂堂男子汉,怎能让你一个女子独自去那龙潭虎穴?你如今眼睛不好,又手无缚鸡之力,若他们为难,你如何能脱身?”
手无缚鸡之力?顾见春失笑,想到了那夜她一击将那人打昏过去,她可不像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不过一人前去,也确实冒险了些。
“林少爷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她回道,“当务之急,是速速去信,好让援军早些赶到。”
“可是......”林穆远还要说什么,只听夜来突然说:“林少爷,你来。”
他只得过去。只见夜来在林穆远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即林穆远便恍然大悟,连忙起身作揖,说道:“难怪姑娘机敏果决,行事作风不输男儿,原来是……”剑鞘突然点在他手上,他连忙噤声,又是一拜,“那就先谢过了。”面上抑制不住喜悦,似乎还有些羞赧。顾见春了然,这是知道她的身份了。不知为何,倒是松了口气。
夜来颔首,不再多言。
“这雨入夜停,到时候我招来信隼,便可传信。”林穆远看了看天色,风驱急雨,云压清雷。
苏决明突然回神,开口道:“你这报风报雨的本事倒是妙极。”他向来对什么谋划算计没有兴趣。几人交谈的这一会儿,他都看完了半本医书。
“那是自然,黛州靠海,常年多雨水。若是看不准天气,淋坏了货物,可是要砸了饭碗的。”提到这个,这位林少爷竟又有滔滔不绝之势。
顾见春默默从包袱里掏出些干粮。好在他也猜到这位少爷没有管他们饭的打算,提前准备了些食物。苏决明见了,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便不客气地拿了一块饼。谁知林穆远看见,也主动凑过来,丝毫没有主客之分,三人大大咧咧地并排而坐,倒显得夜来有些孤立。林穆远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远处,便开口相邀:“夜来姑娘,黛州虽然温暖,可别小瞧这雨气,过来一同烤烤火,吃点东西吧?”
对方浅笑,摇了摇头:“不必了。”半晌,她又问到:“林少爷,我眼睛不好,你可知这庙里供的是哪尊神只?”
林穆远向来大大咧咧,哪管这些。自然是噎了半响,也没有答出来。他救助似的看了看几人,只听顾见春说道:“观其身上之衣如千叶,想来是叶衣菩萨,不知为何却在这庙里受了冷落。”
“唉,听我爹说过,自前朝灭亡后黛州便少有求神拜佛之人了。黛州百姓以渔业为生,大多拜海神娘娘,以求风调雨顺,海运安平。”对这个林穆远倒是了解一些,便解释道。“原来这是叶衣菩萨。年幼时和伙伴逃学,经常来这里,却一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庙。叶衣菩萨,我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听说。”
“相传叶衣菩萨披千叶衣,实为八万四千功德衣。这位菩萨本是兴盛于天竺,倒不知这万里之外的黛州竟也有一座寺庙供奉……”顾见春话音未落,只见夜来在神像前径自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这夜来姑娘还是个虔诚之人。
“…….信女业障蒙心,愿舍身入无间地狱,只求您度化那往生之人,让他来世能得善果……”话毕,她恭恭敬敬地伏下身,磕了三个头。
几人见过求神拜佛的,可哪见过如此发愿诅咒自己的,皆是一愣。
“夜来姑娘,你……”林穆远刚想开口,他离得最近,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没说下去。
“倒是让几位见笑了。”夜来起身,抚了抚衣裙,淡然说道。林穆远再看过去时,她面上已经恢复如初。“不知哪位可为夜来代笔?”她问道。
“我学问不好,向来不怎么会识文断字……”林穆远有些无奈地笑笑,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顾见春说道:“我来吧。”众人这才发觉,顾见春似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注视着她。只是夜来双眼无神,倒是没有察觉。
林穆远暗自戳了戳苏决明,低声问道:“他二人是怎么回事?”
苏决明耸耸肩,“不知。”他对这活泼跳脱的少爷倒是没什么好感,也不愿与他多言,像个小大人似的背过手便接着读自己的医书。殊不知他心底也是疑惑不已。
两人竖起耳朵。只听顾见春听了夜来叙述一遍,便下笔写了起来。这信倒是寻常家书,无甚好说。顾见春一边运笔,一边问道:“夜来姑娘可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夜来点点头,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相信,我是问剑山庄派来的人。”
“单是相信还不够,万寿宫可不止想吞下这南方势力,对你问剑山庄何尝不是虎视眈眈?”顾见春脸上凝重。
“问剑山庄,他怕是还吞不下。”她笑了笑,“顾少侠今天好像格外关照夜来?”她随口问道。却把对方问得有些失语。
也问出了两位看客的心声。
“非也,只是有些介怀。分明是我二人送姑娘来此避险,却要依靠姑娘来救这燃眉之急。”
“无妨。不论如何,都是要问剑山庄派人来此,倒也无甚差别。”
顾见春笔下顿住。
突然知道了症结所在。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不是回问剑山庄,而是黛州,镇南镖局!只是中途出了些纰漏,也许她也没能料到,万寿宫的速度会这么快。她只得将计就计,先助林家平了这场风波。否则她为何一直坚持要在黛州写信,送往问剑山庄?恐怕无论写的是什么,问剑山庄只要得了信,便知她少庄主已到黛州,继续下一步动作。再一细想,只怕这问剑山庄也并非安分之辈,确有问鼎中原之心……
“顾少侠,写好了吗?”夜来突然侧耳问道。
他看着女子的眼睛,虽然无神,却倒映着木柴上燃烧的火焰。“夜来姑娘,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吗?”
“是啊。”女子在火光中微笑,“看不见。”她的瞳孔如同层云笼罩,让他看不清其中之意。
屋外一道闪电突然划过,将昏暗的寺庙照得通亮。
她的脸庞洁白如雪。
随后雷声滚滚,于窗外炸开,亦于他心底,再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