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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旧梦不觉时人醒,月下共话三更残
    石大少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却没见到美人短暂的欢欣雀跃后,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倘若石溪观察得仔细些,亦或是这几日与他们多待些时候,就能看出赵青木的一些不寻常来。

    譬如,她总是一个人在案前怔怔愣神,亦或是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

    是夜。

    “顾见春,你睡了吗?”她开口问道。

    屋子里的烛火蓦然亮起。

    那人很快回答道:“还未。怎么了?”

    “你觉得,帝都好玩么?”月光渺渺,照在她足边的石阶上。她凭空踢了踢石阶上的小石子,看着它滚落下去。

    滴滴答答。

    对方有些沉默。

    倒也不觉有无乐趣,只是因为来帝都三日有余,却没什么心思赏玩,一时之间自然说不上来。

    “以前我在藏书阁看书之时,时常看到书上写着什么‘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什么‘绣户夜攒红烛市, 舞衣晴曳碧天霞’,我就在想啊,帝都如此盛景,若是得见一回,真是此生无憾了。”

    “嗯。”对方回道,“那你当是无憾了。”他隐约察觉少女心中有些郁结,却不知为何,只能姑且顺着她的话说些什么。

    “可是我如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有不甘。”她兀自笑了笑,垂下了长睫。

    “不甘?”

    “你知道么,昨日我逛到了一寻常医馆,看见外面坐着一对父子。老人家生了病,可没钱医治,也没钱买药,于是被医馆‘请’了出来。他那儿子没有办法,只能央求医馆再宽限些时日......”她仿佛想到了那场景,顿了顿,心中有些不忍。

    岁暮天寒,连她都裹了个严实,那对父子却只着粗布单衣,衣服上还打着几处补丁。

    可想而知,那得有多冷。

    “然后呢?”对方问道。

    “然后他们遇到了本姑娘啊。本姑娘出手,焉有治不好的道理?”她吸了吸鼻子,故作得意地笑道,“我给了他们一些钱,唔,就是你那日给我的钱袋子。我拿了两枚银子给他们,又给了他们一堆丹药,总之,若是没什么大病大灾,他们这辈子都够用了。”

    说到这儿,她突然有些歉然:“对不住,你给我的钱,我用完了......”

    “无妨。”对方想到她不知道钱为何物,自然也没有什么奢俭之心,花得快些也是常事。

    “那路边的人见我给他父子二人钱财,于是纷纷上前来,向我讨要,于是我便将钱袋里的钱用光了......”她摇了摇头,有些愧疚,“那时人太多了,每个人的眼中都那么恳切,我一个不留神......”

    “无妨。”对方叹了一口气,他倒是没有想到是这个缘由。

    赵青木回过头看去,只见他侧着身子,身形在烛火间明灭不已,便是印在这窗上也端着眉目如画。

    “顾见春。”

    “嗯?”

    “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她闷闷地说。

    “为什么呢?”对方问道。

    “今日我路过那里,遇到他们,于是救了他们。可是明日呢?后日呢?其他人呢?”

    对方不答话。

    “我同那医馆理论,问他们为何见死不救。可他们却告诉我,这是规矩,若是每个人来看病都不用付钱,那医馆还如何经营?”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本就是这个道理,他心想。可是只得宽慰她道:“你已经做了你认为对的事,已经无愧于心,这岂非好事?”

    “不是这样的。”少女摇了摇头,“今日我也琢磨过来,爹爹为什么要立下一日只诊一人的规矩。因着求医之人实在太多,若是每个都看,岂不是要将我来去谷踏平?”

    “却是如此。”

    “我心中不快,是因为这里可是帝都,天子脚下,尚且有疾不能医,那其他地方呢?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每日有那么多人等不到医者,就只能日渐衰微,枯坐等死。如今天冷了,我还有大袄可以御寒,可是那些人怎么办呢?只会愈发觉得冷,然后有一天,无声地病死......”

    她声音中有些许怅然。

    好端端的一桩善事,倒是让她想出了几个弯弯绕绕来。若是赵前辈知道,心里也会宽慰些许吧?

    “这话倒不像你说的。”他无声地笑了笑。

    “我认识的赵青木,是不会为这种事情而伤怀的。”

    “咦。”她扬了扬眉,“那你认识的赵青木,遇到这种事情会怎么做啊?”她怪声说道。

    对方顿了顿,似是在思索。

    半晌,他说道:“那定然是,指着老天说,‘老天爷,你真是不公,且看我将你这些个不公之事一一铲平!’吧?”他竟学着她的语气,有模有样地说了一番。

    赵青木“噗嗤”一声笑了。

    “我会说这种话么?!”她佯怒道。

    “若说刚认识你那会儿,可能确是如此。”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毕竟我只是采了一株药草,你就从山前追我至山脚。”

    “那都是我以前不懂事......”她摆了摆手,说道:“休要再提!”脸上却升起一抹红霞。

    对方笑道:“好,我不提就是了。”

    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情倒是没有那么沉重了。

    她看了看远处的山月,有些飘渺。鸟兽南迁,此时庭中竟寂静无声,只余浅溪溯流,不知通向何处。

    ——不管去向何处,最后终究会汇于帝都之外的永安河中,然后随着百川一道归入海里吧?

    她不禁有些想念来去谷中的时光,永远都是生机盎然的作派,四时花草不绝,鱼鸟相依,虽然清幽,却不寂寞。

    如今到了九州最是繁华的地界,她竟有些寂寞了。

    “你说,爹爹和苏决明,此时可还安好?”

    “想必他们此时应是好眠。”对方想了想,说道。

    也是啊,谷中隔绝世事,若是一心只顾着钻研医道,可不就是日出而习,日落而息。

    想她这须臾十六载,亦是如此度过的。

    “顾见春。”

    “嗯?”对方应了一声。

    她垂下眼眸。不知为何,觉得很安心。

    “你会想家吗?”

    少女轻声问道。

    家?他不知道什么才算是“家”。

    他不知道父母双全,几世同堂是怎样的生活。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就是和那位白须白眉的老人相依为命。老人从不告诉他什么身世,也不曾说过任何旧事。在栖梧山上,有藏书三千,可唯独没有他出生以前的故事。

    老人只说:“我是放鹤,是你的师父。你是景明,是我的徒弟。”

    说起来,师父好像一直不会老似的。从他还是个孩童之时,再到现在。兴许是他已经够老了,让人很难再察觉他面上有没有多生出一条皱纹,或是头上有没有再长出一根白发。

    他不禁心中道了声罪过,妄议师父他老人家,总归是不敬。

    于是他摇了摇头,“不曾。”因为他总觉得,不论何时回去,那方天地永远一如初见。

    所以栖梧山,就是“家”么?

    少女“咦”了一声,“你不想你师父吗?”她倒是有些惊讶。

    对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

    怎么会不想呢。只是栖梧山封山之后,师父便愈发寡言,他有心想照料,对方却倔强地事必躬亲,无论衣食起居,都不许他插手。就算他发觉,师父的身法已经不如从前。诸如下山挑水,从前兴许只一个须臾的功夫,如今却要坐在门前歇息一二。

    可老人总是说,练功去吧!便将他打发了去。

    这次下山,老人也不曾交代什么。就好像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按捺不住心思,再次踏上寻找小湄的路途。

    就像他一直都知道他做过什么,想做什么,却不曾阻止他。

    那日在桑水江上,遇到的那位老者,不亦是师父写信请他帮忙的么?

    若是师父真的不闻不问,恐怕他与小湄,都得命丧于此了。

    其实师父也想找到小湄吧?

    师父从来不似他面上那么不近人情。

    “或许......想过吧?”他摇了摇头,像是未可知。

    少女看着他的身影,轻笑了一声:“顾见春,想了就说想了,没想就说没想,哪来那么多或许?你说我不率直,你自己又能率直几分?”

    她这话倒无半点讥讽,却是想调笑对方罢了。

    谁知顾见春却自嘲道:“你说得对。”

    若是他率直一些,兴许老者就将一切都和他说个明白,兴许小湄也不会不告而别,兴许那日在庙里,他就能将未能问出口的话说出来。

    他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栖梧山?

    这倒让少女有些哑口无言,于是她干巴巴地说道:“我就是同你开个玩笑,你不要当真。”

    对方不言语,像是沉浸在了某种思绪之中。

    一时无话。

    一般这个人若是不答话,一定是生气了。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补救,一阵寒风突然吹过。

    倒是有点冷。

    她遂打了个喷嚏。

    “冷么?”对方回神,后知后觉地问道。

    这才想起她已经在窗外坐了多时。

    她摇了摇头,又想起对方在屋子里,怎么看得到?于是抽抽鼻子,开口说道:

    “不冷。只是方才吹了一阵风,灌了些寒气。”

    声音却有些阻滞。

    对方沉默了须臾。

    “伸手。”

    “啊?”她一回头,看见对方将手置于雕窗上。透过窗纱,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隐约看见他那手臂,只着了单衣。

    想必他已经睡下了,可还是陪自己聊了多时。

    这个人,真是个呆子。

    鬼使神差地,她就将手放了上去。

    一股沁入肺腑的暖意顺着窗棂,源源不断地涌上她的手臂,游离至四肢百骸,如同和风拂柳面,孤光一点萤。

    真暖和啊。

    她心思不免有些飘然,对方却轻轻斥了一声:“凝神——”

    “喔.......”她不免有些闷闷不乐。连她也说不清这股郁气是从何而来,绯烟一般萦绕在心头,就此挥之不去。

    “你说,陈夫人找到陈庄主了吗?”让她凝神,是要她摒除私心杂念,才不会倒施逆行,有损经络。可她哪里是闲得住的,此时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不免又想起那对苦情人来。

    “不知。”他答道。

    “唉——”她叹了口气,感受到那股温热,心中有些怅然,“真可怜……”

    “有情燕却不见双宿双飞,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让人唏嘘的事情了……”

    “嗯。”他应了一声。

    “陈庄主到最后都没有说,他到底有没有做那些坏事。”

    “无论烈刀门的事是不是他做的,他总归是顺从了万寿宫。”这一点毋庸置疑。

    “哎呀……这很重要吗?”赵青木却反驳道,“如果他不顺从,那陈夫人和她大师兄定然是活不长的。烈刀门的惨剧只会重演,不是么?”

    “即便如此……”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也不该用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换一人无虞。”

    “我且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少女反问他。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自然不屑苟且偷生……”他垂下眼眸。

    “你……”赵青木有些胸闷,“好吧!那我再问你,若是你身边之人,或者我,为了救你,逼不得已做出什么坏事,难道你会将我就地正法么?!”

    这话倒是有些……引喻失义,她一时情急,说话亦没有经过大脑。

    他想了想,随后说:“就算是救人,若是你做了什么坏事,想来我也不会宽恕于你。”

    少女刚想发作,只听对方接着说道:“但你毕竟是为了救我,所以我也难辞其咎。若是实在难以两全,那就让我以身作则,百死不悔。”

    他确是这么想的。

    可这番话到了少女的耳里却变了个味道。

    这人真傻。

    不知是不是对方传来的内功见效了,此时她的脸上竟有些发热。

    “顾见春。”她突然开口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谁?”

    “你师妹啊。”她想了想,“那个......江姑娘?”

    她突然有了些好奇。

    对方却蓦然收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