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躺着的人老眉紧皱,眼皮直抖,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石室昏暗,却遮不住他将要苏醒的迹象。
烛火旁,有人一手持卷,一手在椅侧缓缓摩挲。
“还不醒么?”这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扰乱了一室的寂静,却是十分奏效,那躺着的人身子一震,突然睁开眼睛。
他转了转头,像是恍如隔世,大梦初醒,还有些晃神。
不过随后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他突然笑了,脸上的伤疤都跟着抖了抖,甚是可怖。
“是你。”
像是恍然大悟,却又带着些许了然。
那人不疾不徐,颔首说道:“是我。”
“既然是你,那就好办了。”他一双老眼中闪过诡秘。
“有一笔生意,你肯定不会错过。”
对方失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林默邱……哦不,应该是…林门主。本座的好门主,你如今孑然一身,又是来和本座谈什么生意?”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宫主了。”那林门主却摇了摇头,转而说道。
“你这贱命,倒是还有点用。”对方嗤笑。
他点头了然。若是没有用,这人也不会出手将他从阎罗殿里抢回来。
只不过…他探了探身体,经脉俱断,功力尽毁,连同这一张脸,也是人不人,鬼不鬼。
如此活着,倒真是了无生趣。
哪知对方突然开口说道:“说说吧。”
他抬头,眼中飘过一丝诧异。
这位主儿什么时候如此沉不住气了?
还是说……在他昏迷的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变数?
倒也没有多想,他遂将一番话和盘托出。
对方笑了笑,抬眼看他:“本座若说……‘不’呢?”
他却也胸有成竹:“我在这里待了七年。七年了,足以成就一番大事了。”
对方眼中似是有什么怀念之色一闪而过。末了,却说道:“七年,原来已经七年了。”
他循循善诱道:“位列权贵,名垂青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不正是您想要的么?”
他说了“您”,却是已经给足了眼前之人面子。
“呵呵……”对方却突然轻笑不止。他怔了怔神,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半晌之后。
“你错了。”一片寂静之中,对方突然开口道,“这都不是本座想要的。”
“本座要做,就做这古今第一人。你那主子,给得起么?”
他面上惊异万分,却又瞬间收了情绪。
他俯身长拜,缓缓说道:“给不给得起,权看您如何做了。”
“痛快。”对方赞叹,于是从桌上取下一枚玉牌,丢了过去。
他忙不迭地接在手里。头一回知道这玉牌是温的。
“带着这个,走吧。”
“本座杀过太多噬主之人,今日却留你一条性命回去复命。”
“别让本座再看见你。”
他再抬头,眼前之人已经随着齿轮咔嚓之声离开。
黑暗中,他捧着玉牌,目光雪亮。
那是利欲熏心的兴奋和恐惧。
“主子,人和已至,天时何时?”
。。。。。。
“说!究竟是谁指使你的?!”青年将寒气森森的弯刀搭上对方的脖颈,逼问道。
紫衣女子坐在一旁,面沉如水,另一人替她撑着伞,两人皆是不语。
那人身上尽数是伤口,却仍然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不说?那就再来一刀!”灵风冷笑一声,又在他身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起刀落,却没有伤及要害。
那人痛得闷哼一声,却还是不答话。
这地上已经流了一地的血,平白教这纯洁无暇的雪地都玷污了去。血蜿蜒着淌到夜来的脚下,她眉间一皱,登时抬脚起身。
一旁的女子也跟着她,将伞支了起来。
“不说话,可以。”她冷冷地开口,“那我来说吧。”
对方不理会她,连眼皮也没有抬起一瞬。
“你们趁我不在,暗中给信鸽下药。等到时机将至,行刺殿下不成,便借机嫁祸给拂砚,先将他杀了,又伪造成畏罪自杀,是也不是?”
此话一出,那两人面上皆是沉痛之色。
只有那人兀自冷笑一声,也不答话。
这是说中了。
她骤然欺身上前,向对方胸前推出一掌,掌中白光惨淡,一时之间,对方毫无防备,面上竟痛苦万分,挣扎不已。
灵风牢牢钳制着他,这才没让他挣脱。不多时,这人竟开始浑身发抖,眉目生霜。
“姑娘,杀不得!”梦雨惊呼。
跟了姑娘数年,她自然知道姑娘这一掌的厉害。这人死了,那便死无对证,殿下若是怪罪……
一旁的灵风却冷声说道:“杀便杀了。他害死了拂砚,该死。”
他们几人皆是过命的交情,哪里知道几人之中,最为慧心巧思,却是身手最差的拂砚竟先他们而去。姑娘不在,他们喊冤无门,只得让拂砚含恨而终。此时姑娘回来,却也拿他们没办法。线索止步于面前之人——他们做得太干净了。
便是殿下,也不能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发难于人。
“可是殿下……”
梦雨固然恨着这人,却想到此人乃是殿下亲信,若是随意打杀,岂不是又要惹恼殿下?
“杀便杀了。”面前的紫衣女子起身,说出的话却与灵风如出一辙。
“殿下那边,你们无需过问。”她淡声说道,不怒而威。
“是…”两人遂低头说道。
“还没有绿酎的消息么?”她突然问道。
“她说……”梦雨面露难色,“她说要为拂砚报仇,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让她去吧……”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我们该走了……”
他们还要继续。
景之会不知道她手下的人是如何行事么?可是他却任由对方摆布,甚至借着此事卸了她的任……
景之,你到底在筹谋什么?
拂砚那么喜欢看书,若是底下没有书,他会不会寂寞?
只是几只鸽子,就要了他的命……
她恍然想起离开前的某一夜,她与几人推杯换盏,戏说自己若是有一日想要游山玩水,就不再回来。届时拂砚代她掌情报,梦雨代她传信,灵风代她杀人……彼时几人都问她,姑娘真的不回来了吗?只有那小姑娘愣愣地问道:“那我呢?为什么没有给我分个差事?”
几人都是笑话她年纪还太小,等过一两年再说吧。
于是她为了不让那小姑娘哭成泪人,便说:“你的话…那就给拂砚打打下手,照顾拂砚的起居吧?”
众人便更是乐作一团。
今时今日,笑语犹然在耳,谁知道她这一去,竟已物是人非。
她知道这小姑娘心性坚毅,武学天赋极佳,再等两年,定然是可塑之才。
只是如何可塑,都不能是这杀人的路子。
谁想到兜兜转转,最是纯真的绿酎却无端背上仇恨……
“姑娘……姑娘?”梦雨在旁边唤了几声。
她回过神来:“何事?”
“我们……想去看看拂砚……”此件事毕,自然是要去一看。
“去吧。”她低声说道。
“姑娘您…不去吗?”梦雨似是有些惊讶。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见过的青冢已经够多了。
顿了顿,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说道:“替我带些书吧,从小筑取就好。”
“带些书,捎给他。”
风雪呜咽,掩住了谁的骤然低泣。
灵风在一旁,拍了拍梦雨的肩膀。
梦雨抬起泪眼,将纸伞递给面前的紫衣女子。
“姑娘珍重。”
她点了点头,接过纸伞,像是接过什么誓言。
“少喝点,明日不要误了时辰。”她不免心中不忍,多嘴嘱托了一句。
两人点头,又是长拜,这便消失在簌簌细雪之中。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雪夜漫漫,何处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