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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当家的!这小子骨头忒硬,都这样了还死犟着不出声!”

    “呸!管它骨头多硬,还能硬得过铁?把那些个什么鼠弹筝,什么夹棍,还有那个拦马棍......都给老子用上!”

    “当家的!那还留他一口气不?”

    “留!当然要活口!不留活的,怎么把那死丫头骗过来?他奶奶的!这小崽子竟然动到老子头上!老子今天就要他们生不如死!”

    这声音......遥远而清晰,随着对方暴怒,“啪!”“啪!”“啪!”......带了铁钩的长鞭纷纷落在他身上,本就是血肉淋漓的伤痕此时再受几鞭,那便更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原本伤口已然尽数结了薄薄一层血痂,可此时铁钩将皮肉带起,又是一番血流如注,好不残忍。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能流这么多的血,还有思考的余力。

    此时虽然意识迷蒙,脑海中却十分清明,他知道自己或许会死在这里,可是心底平静无比。

    他不畏惧死亡,也不后悔他的所作所为。至少救下了那些山民,救下了小湄,保他们一时无虞。他孑然而来,又独自死去,便是最好的结果。

    因着牢室昏暗,兴许又是因为眼睛被血液浸染,已经一片赤浊,看不清天色。眼下当是傍晚,因为他闻到了炊烟袅袅,也闻到了四溢的饭香。恍惚间,更是听到了孩童的笑声,也听到了妇人唤其乳名,喊他们吃饭的声音。

    还有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声音。

    “滴答——”

    “滴答——”

    让他无端想起了山岩石壁旁的甘泉,至若夏秋,便飞瀑岩中,至若深冬,便在岩上凝结成冰锥。而至若春和,冰锥融化成水,顺势一滴一滴地落下。

    小湄说:“如此甚好,方知这水露滴答之声,教人清心凝神,知晓寸阴可惜。”

    于是提起剑来,就要同他讨教。

    他笑道:“飞瀑之时,你说百川入海,不复西归,同我讨教剑法。凝冰之时,你说冰冻三尺,非一日寒,同我讨教剑法。如今还有什么时辰是你想不出理由的?”

    她竟然认真想了想,点头说道:“还真有。”

    “师父说男女有别,叫我不要夜里来找师兄。”

    他登时失笑:“小湄,若是练剑乏累,不妨休息片刻,看看这飞瀑凝冰,春岩融雪吧?”

    还记得那时,她只投来不解的目光。

    如今想来,若说就此长逝,他却没什么好遗憾的。他已经看过世间绝景,历过世间苦乐,有良师提携,亦有同门相伴。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已经握住自己的道,百死不悔。

    只是他还想念那山霞晚月,庭树飞花。

    也许,还有那花下一双人影。

    老人坐在月下饮茶,小姑娘跃至他身前,说上一句:“师兄,你回来了!”

    他阖上双眼,有些疲惫。

    ......

    再醒来时,日光耀目,他被绑在了庭中铁柱之上,耳畔有孩童之声响起。

    “哥哥,你生病了么?”他长着一双黝黑的眼睛,让他无端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小湄的时候,她那双清澈却又有些防备的眼睛。

    那双眼睛,他很想念。

    他发不出声响,他的喉咙痛如刀割,若是他能看到,便知道自己的喉间血痂遍布,一片乌青。

    便是此时睁眼,也是因为白日当头,灼热不已。

    “娘亲说,病了的孩子,都要乖乖吃药的。哥哥,你吃药了吗?”那孩子见他不回话,竟兀自开口说道。

    他想说,莫要给他吃药了,就算吃药,也难以医治。还不如将药留给需要的人。

    孩童摸出一颗糖果,放在他的脚边。

    “哥哥,你如果难受,就吃一颗蜜饯吧!娘亲说,吃了蜜饯就不疼了!”

    还记得山上没有蜜饯,小湄说药苦,师父便向山下的百姓讨来麦芽,他还记得她半信半疑地将麦芽放在嘴里之时,眼中那须臾的惊喜与甜意。老人捋了捋胡子,也微不可闻地一笑。

    师父最是爱护小湄,他是看得出的。

    小湄......此时小湄也许已经找到了她的娘亲吧?

    不知道她怕苦的时候,她的娘亲有没有蜜饯给她吃呢?

    他扯了扯嘴角,他不疼,也不难受,他只是在等着死亡来临。

    这过程却远比他想象的要漫长。

    这是他唯独未曾经历的事情,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是如何死的,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漫长。

    现在想来,原来是他心中还有执念未了,这才苦苦支撑,没有长眠吧?

    “哥哥,这颗蜜饯是一位姐姐给我的。她说要来找你,让我今晚给她开门。”

    “她长得可真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好看!”

    “她是你的朋友吗?”

    他惊惧难当,眼中一片骇然。

    小湄!

    一定是小湄!

    “不......要......”他想摇头,却发现脖颈上套着铁枷,难动分毫,他想开口,此时却只能发出浑浊不清的零星碎语。

    他艰难地挣扎,却徒然作这困兽之斗,连身上与足边的铁链都未曾惊动。

    血液从伤口涌出,顺着铁柱流淌下来,将蜜饯染得一片血红。

    那孩童哪见过这等骇人景象,连忙跑去喊大人。

    妇人将他抱走,嘴上哄着:“乖宝儿,不怕,不怕啊......”

    又是几个男人走上前来,长鞭与铁棒纷纷落在他身上。

    “不......不......”他虚弱不已,却只记得这个字。

    不要回来,小湄!

    只听谁哼笑了一声:“哟,先前不是嘴硬,一声也不吭么?如今怎么还开口求饶了?”

    “可惜,晚啦!”

    一顿鞭影链挣,血肉横飞。

    疼痛,无边无际的疼痛。

    “那臭丫头若是来了,就将她抓来捆了!她长得这么漂亮,让老子先玩腻再说......”男人们商量着计划,却也懒得背着他。

    他这才蓦然惊觉,原来他们是要以他为饵,将她诓回来!

    ......

    意识模糊之际,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火海血河,惨叫迭起。

    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发觉血痂已经在眼皮上凝结。

    晌午时见到的孩童,如今只剩下半个身子,爬在他面前,似是无知无觉,还痴痴地笑着说:“好疼啊,哥哥,我想吃蜜饯......”

    “好疼啊......好疼.......”

    他与孩童一道闭上了双眼。

    这是怎样的一副阿鼻地狱?

    男人惊慌失措地躲在他的身后,可那小小的身子又如何能挡住这成年之躯?

    面前是谁?看不分明。

    只记得那目光极寒,剑光极冷。

    “魔鬼......是魔鬼啊......”

    哦......是魔鬼啊......他心中怔怔想着,此时竟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莫不是神佛不肯渡他,才让魔鬼来替他了却遗憾?

    他颇为费劲地张着双眼,却觉得那眼皮有如千钧之重。

    他想看清这“魔鬼”长什么样子。

    终于,眼前生出一道明光——

    大梦初觉,恍如隔世。

    面前的素手顿了顿,又似是收了回去。

    若不是烟紫色的衣袖如同云雾拂过他的脸,他几乎还以为这是在梦中。

    那双柳目被长睫掩了神色。

    她起身而去。

    “赵姑娘,他醒了。”

    “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