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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捧雪浅尝半生苦,枯木风摇万壑深
    帝都,石氏万福楼。

    “少爷,您慢着点!”

    灰袍小仆踉踉跄跄跟在那锦服贵裘的少年身后。

    少年心急火燎地向前走去,却又摆不脱身后跟着的人,只得拂袖佯怒:

    “本少爷说了,找不到赵妹妹,本少爷就再也不回家了!”

    席间食客听闻动静,纷纷侧目看过来。

    那小仆垮起脸,夺上一步低声说道:“我的好少爷,您这不是为难小辙么?那姑娘人都走了,天大地大,您这又要上哪儿找去!”

    “您就是折腾,也别在咱家酒楼里折腾啊!”

    石溪四顾一圈,也发觉自己闹得动静有些大,于是抿了抿唇,冲对方招手,示意他凑过来。

    小辙见他终于止步,于是寻思这一招果真管用,哪知对方一开口,便是低声说道:“我知道上哪儿——来去谷!”

    小仆人这便眉目耷拉,哭丧着脸,合着他家少爷这是根本没听他后半句话啊!

    忽然,两人的视线被一个僧人所吸引。这僧人穿着简朴,身披灰青袈裟,腰宽袖阔,内里素雅,步履安详,举止间自在随性。只不过,他这身上穿的却不似永昭装扮。他手中拄着鹿角杖,胸前挂了一个化缘金鼓,随着他轻轻躬身而左右摇晃。

    小二迎了上来,却愣在他面前。

    这僧人笑了笑,倒是见怪不怪。

    眉目清隽,鼻挺颊高,这是个十分俊朗的和尚。

    “和尚……也来喝酒?”石溪愣了愣,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小仆。

    那小仆却也跟着摇了摇头。

    “南无阿弥陀佛。”

    “请问,此处可有什么好酒好菜?”

    ……

    溪水潺潺,花鸟相依,少年缓缓抬起手臂,他身姿挺拔清瘦,目光坚定,一招一式历历在心。

    他轻轻闭眼,清喝一声,拳法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被施展出来,虽然略显后劲不足,可随着他那步履与拳风,脚下的泥土也微微轰鸣震颤。流水逐碧叶,虎拳戏彩蝶。细看之下,那蝶舞似是追逐着少年的手臂,实则却是少年的拳头四周围起一层真气,彩蝶为之所困,挣扎不开。

    一叶一花,一草一木,在他耳畔皆汇聚成微妙的呢喃。倒真是灵蕴自生,天地共鸣。

    蓦然,他微微侧首,拳势一挥,“砰——”地一声,有的放矢,一团碧叶散落。

    随即他又连出几拳,那碧叶聚成的气流在他身旁攒动,他不惧不避,双拳紧握,虎虎生风。树叶震颤,纷纷飘散,彩蝶却是在须臾之间振翅而飞。

    他睁开眼,有些无奈地说道:“赵叔,您来了。”

    想他吃了几回苦头,这才堪堪能感知这聚叶成流的方位所在,可光是感知也没什么用,便是又吃了几回苦头,这才能以拳风精准地将这树叶打散。实则要真说起来,这树叶打在脸上,也没那么疼,只是略有麻痒。可他那好胜心却总是驱使他挥拳逐叶,学得以刚制柔。

    男人捋着自己方蓄的胡须,微微笑道:“观小友一月有余,对力道的掌控倒是有所进境。不错。”

    少年乍逢夸赞,面上一片赧然。

    “马马虎虎。”

    “呵呵……”对方又笑了笑,说道,“小友过谦了。天下武功,重不在施。小友不过初学,却能控制力道,不伤及无辜。以老夫之见,小友天赋自是极佳。不消几年,定然有所建树。”

    “真的吗?”少年惊喜地问道。

    男人弯起眉眼,微微颔首。

    实则少年也发觉这一套拳法的秘要,“虎啸风生”,虽然是效仿虎态,迅捷劲猛,拳风如虎啸,以力制敌。但实则比起击溃对手,这套拳法更像是磨练自身拳脚的配合,讲究攻守兼备,进退有度。真想要完美施展,则需参透其移形变幻之妙,以及感受虎之灵动威猛。练拳之时,他时常不自觉地调息运气,专注于本身。当真如剑客所说,是一套强身健体,养心静气的功法。

    “拳从心发,心即拳法。”剑客所言还回荡在脑海。

    他落下双拳,三步并两步便从溪边跃了回来。那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他的足下轻轻沉坠,就在他方要跃至岸边时,忽然一道气劲带来一梭细叶,将他逼退了回去。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那叶阵前翻了回去。

    “赵叔,这是何意?”

    对方笑而不语,宽袍一挥,这袖间便又多了一道风,带起枝头细叶,两股叶流铺面而来,少年顿时回身避让,谁想到这叶子竟打了个弯,直冲他身上飞去。

    他连忙断喝一声,冲出一拳,那树叶簌簌落下,其间半数溯风回流,竟给他还击回去。男人一笑,赞道:“不错。”

    话音未落,长袖随风鼓起,细叶应声而飞。而这一次的飞叶却有断水截风之力,将少年拳风带回的飞叶一一切碎,少年一惊,顷刻之间那叶子已然飞来。再挥拳已然来不及,那厉风已经落至眼前,少年只得愣愣闭眼,将手遮在面前,心中想道,赵叔该不会是多喝了几杯,今日下手竟也没留情!

    这下完了,我命休矣!

    谁知半晌过去,他倒是也没觉得疼痛。怯怯睁眼一看,叶子在脚边飘散如雪,还没来得及碰上他的身子,就已然失力落地。

    “赵叔,你可吓我一跳!”少年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气,原来是有意逗弄他来着。

    “呵呵呵……”男人眯了眯眼,倒是背过手去。

    “小友,方才这一招,可有什么感想?”

    少年挠了挠头,不解道:“感想?感觉我差点一命呜呼……”

    男人转了转眸子,含笑看着他。

    他遂吐了吐舌头,思忖一番,认真答道:“我想,力道固然重要,但是控制力道更为重要。”

    “不错。”男人赞许地点了点头。

    “方才老夫挥出的‘风前一叶’,乃是一位高人所制。只不过老夫可没有那么多,所以以飞叶代之。须知这风前一叶虽然厉害,更为难的却是如何收发自如。对武者来说,挥出力量是极其容易的,如何控制这份力量才是极难。等小友何时参透这个道理,保不齐就离天下第一不远了……”

    少年有些懵懂地点点头。

    “譬如有人神功盖世,却为非作恶,肆意横行,那这个人还称不上天下第一,对么?”

    “正是。”

    “譬如有人手握重权,却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就是德不配位,对么?”

    “小友心思通透。”男人颔首:“不过,不可谓不配。出生地位并非自己左右,如同小友生于苏家,自幼衣食无忧,未曾体会过饥寒之苦。这本非小友能抉择,即使你庸碌一生,也无不可。苏家一朝逢怨,小友无家可归,这也并非谁能左右。但是倘若小友要重振苏家,亦或是自立门户,也未尝不可。重要的不是你身在何处,而是你如何选择。”

    少年有些不解:“照您的说法,我苏家便是白白葬送,给人灭了门,我亦不可去寻仇或是讨债么。”

    “非也,因果相生,天道轮回。苏家今日局面,亦是苏家的选择,不是么?”男人笑了笑,摇头道,“小友,老夫可从未阻拦过你,若是你去意已决,自当走好。”

    “我如今并没有与之一战的能力。”少年垂眸,“不过等我学成,一定会去找他报仇的,谁也拦不住。”

    “呵呵……”男人捋着胡须,这便喉咙发痒,肚中酒虫作祟。

    “小友,老夫行医数载,常常被人以物来抵诊金。此处最不缺的就是武学秘籍,若是你看中了,就可拿去琢磨琢磨。百家之中,总有称心如意的功夫。”

    少年一怔:“您竟不阻我?”

    “你有你的造化,老夫自然不拦你。”

    男人背过身去,缓步离开。

    “来去来去,不可追矣。”

    将一句话留在了风中。

    “是了,今日倒是有信,不知是不是写给我们的,不若一道去看看?”

    信?他愣了愣——这世上,还有谁会给自己写信?

    ……

    我是谁?

    少女的梦境冷冽而清浅。

    “你是小湄。”

    女人拉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句地教自己念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她小小的舌头跟着唇瓣开阖,抵在齿间。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她有样学样,十分乖巧地念道。

    “对,乖——你是小湄,是我最爱的小湄。”

    女人柔柔一笑,坐在榻边,帷幔忽然垂落下来,搭在她的发间。

    那乌黑柔顺的头发梳成静好的妇人装扮,帷幔落下,她在女人的怀里,伸出小手,轻轻一抓。

    抓到了!

    她咯咯一笑。

    手中的纱帐忽然变成了衣角。

    “娘亲,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不要离开小湄好不好……小湄再也不惹娘亲生气了,也不会偷偷跑出去玩了,求求你不要丢下小湄……”她放声大哭,死死拽住女人的衣角。

    那衣服十分朴素,似乎记忆之中,她的衣服便越来越素雅单调。

    现在想想,女人为了将她养大,把自己的衣衫家当皆一一当去,换来她娘俩的温饱。是了,女人还要打点上下,立足于那个不受关注的“家”。

    衣角从她指间无情地溜走,一如她的余生,未曾抓住过任何东西。

    “家”?

    “家,就是有爹爹,有娘亲,还有小湄的地方——”

    女人握着一卷书,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娘亲,什么是‘婵娟’啊?”她眨着晶亮的眼睛问道。

    “婵娟啊,就是月亮。”女人失笑,将手放在了小腹上,“小湄,若是你有了弟弟妹妹,以后就取个‘月’字,好不好?”

    她轻轻撅起小嘴。

    “小湄不想有弟弟妹妹,小湄只想娘亲是小湄一个人的。”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只当是童言无忌。

    她扬起小脸,忽然问道:“娘亲,爹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们?再过几日,就是小湄的生辰了!”

    “小湄,你爹爹不会再来了。”

    “以后的日子,就要我们娘俩一起过了……”

    分明说好要一起过,为什么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呢?

    她曾经恶毒地想着,若是没有妹妹,是不是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那男人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

    虽然他们不久前才相见,却默契地没有相认。

    她固执地将记忆中与如今的两张脸分开。

    他曾经也对她们一展笑颜,如今却只剩下冷嘲热讽。如果她们真的有这么不堪,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还摆出一副慈父的模样,让她生出被怜爱的错觉呢?

    ——“小湄,你来。”

    老人将她唤了过去。

    “是,师父。”

    老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百花雕白玉剑穗。

    “今日是问剑山庄少庄主的八岁生辰,为师将这个带回来给你。”

    生辰?她想起那个总是文文弱弱的小姑娘,每每与她搭话,她便恬静羞涩地坐在那儿,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来。

    是她。

    “山上没什么珍宝,以往的生辰,为师不知道你是如何过的。若是你喜欢,就留着吧。”

    她望着手中的剑穗,接过,却生生松了手。

    “啪——”地一声,白玉四分五裂,剑穗也沾了尘土。

    喜欢?怎么会喜欢?

    “师父恕罪,小湄手滑了。”她静静地开口说道。

    老人垂眸看着地上,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无妨,下次再寻个更好的剑穗给你……”

    “多谢师父。师兄已经为小湄做了剑穗,只是还没做好。”

    老人松了神情,微微笑道:“他还有这等手艺?”

    她颔首,弯起唇角:“嗯,是啊。”

    “那你去同他说,给为师也做一个。”

    老人只在提起他时才面色和缓些。

    是了,他是老人的爱徒,也是老人相依为命的依靠。

    那她是谁?

    火海之中,她提着剑,剑上染血,噬心噬魂。

    这些人手无寸铁,不堪一击,怎么会是她的对手?他们用网将她缚住,却不想剑光之后,等待着他们的会是那断魂夺命的一剑。

    “你敢骗我?!”

    她小小的身躯提起孩子,那孩童为她开了门,却也将她引入陷阱。

    “放开我!我没有!呜呜呜……”孩子挣扎不已,哭得几乎断了气。

    她提起宝剑,剑身上倒映着她的样子,如同魔鬼。

    原来这就是走火入魔之相。

    她一剑将其斩断。

    至于手中提着的是什么?不重要。

    鲜血喷溅到脚边,她那双白履已经满目殷红。

    这就是杀人的感觉么?将其掂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一个生命就此枯竭,来而复返,匆匆忙忙。

    血光火海之中,只有那把剑愈来愈亮,剑身上的“白云”二字几乎刺目。

    这把剑,不是本该如此?!

    她提起剑,面前数人提着大刀阔斧,直冲她而来。

    那便杀吧。

    对她而言,杀一个和杀一百个,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刀光剑影,伤痕累累。

    她蓦然睁开眼,那双眸子里尽是寒意与狠戾。

    手中握着一人的脖子,就要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