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像个漠然过客,在这长梦之中静伫。
一别经年,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无畏的小姑娘。只是再看到这通体青翠的长畜,却还是心头一颤。
那蛇身自是无比灵活,只消几下便从少年手中溜了出去。只见那蛇身盘着他的手臂,陡然张开尖口,就要咬上那脖颈。
“师兄小心!”小姑娘在对面惊呼,少年自然不容这利齿扑上来,顿时伸手将那蛇颈一握。谁料那鳞片极为滑腻,还未钳锢便将脱手。无法,他只得运功将其一摔。长畜自是不敌功力,被甩至树丛之间。它皮糙肉厚,只滚了几滚,便再度盘起身子,伺机而动。
只这几下,却让那在对面的小姑娘看了个胆战心惊,背上皆是冷汗。她方想起,师父曾说过,打蛇要打七寸。于是她抄起手间树枝,便作剑而挥。只是还没等她如何出招,却未料到那长畜目标本就不是他二人,而是——
它身比闪电,骤然穿过树丛,一口咬向那小狮子。只消那毒牙刺破皮肉,便可让这长畜饱餐一顿。
当真是贪心不足,异想天开!
小雪狮哪懂什么弊害,自是避无可避。眼见着那长畜利齿咬合,她登时又惊又怒,飞扑而去,而那少年却比她更快一步。
只听“砰——”地一声,电光石火之间,他手中木剑飞出,如露如电,将那竹叶青蛇牢牢钉在地上。
一时间鲜血四溅,满地狼藉。
飞叶寻花——
蛇吃痛不已,翻滚盘桓,哪知这木剑早已将它长躯洞穿,任凭它如何挣扎,也是徒劳。不消眨眼的工夫,它便无声僵直。
“好厉害。”她眨了眨眼,心中暗自震骇。
崖下一战后,她一门心思扑在这小兽身上,却没想到师兄的功夫已经精进至此。方才那剑又快又准,木剑无锋,却能在一瞬之间锋芒毕露。
“也没......”少年挠了挠头,面上有些赧然。
“吼——”身旁小雪狮像是闻到了这腥气,有些不安地低吼一声,在地上磨了磨爪子。
“小雪乖,不怕啊,不怕......”她顿生怜爱,蹲下身子轻轻安抚这小兽。说来也是,小兽才出襁褓,又归山林,怕是还未曾见过这般场面,心中恐惧些也是难免。
谁知那雪狮忽然抬头,目光凶恶,冲他二人的方向呲了呲牙花,像是威胁。
两人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小雪兽性未泯,闻到血气,又失了灵智么?
少年暗自将那身旁木剑握紧,谨防这小兽忽然发难。只是不及他二人如何,这小兽却忽然叼起她的衣袖,又是扭头一拽。
是往那山洞的方向。
她心底暗笑自己多疑,便抬脚跟上对方。
“小湄,等一下!”少年见这傻丫头竟直勾勾地跟那小狮子过去,面上一急,顿时唤她。
小姑娘心头兀自偷乐,方想笑他胆小,谁知一转头,那面上的笑意却生生化作骇然之色。
少年还未想通发生了何事,她飞身扑来,自觉生平再不曾有过这等速度——
若是师父在,恐怕也得夸她一句“轻功尚可”。
“噗嗤——”
一声短促轻响,是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
夜来遥望,玉臂不觉也跟着一颤。
这痛楚...当真是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小湄!”
再抬头时,她看到对方面色惨白,满眼皆是仓惶。
她还不知道,原来一向镇定自若的师兄脸上也会露出这般神情。
不过,现在倒是知道了......
少年猛地捉住那蛇之七寸,稍加用力,蛇身一僵,生生将利齿松开,瘫软坠地。
她手臂上凭空多出几个窟窿,周遭乌青,血流如注。
“.......”只见少年嘴唇发颤,惶惑难当,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黑气沿着手臂向上涌去——
“师兄,别怕......”
她本想伸手,捏一捏对方那紧绷的脸颊,谁知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眼前一黑,天地失色......
刹那间,神魂归位。夜来睁开双眼,身躯轻颤。
手臂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醒了醒了......她终于醒了!”身旁一人骤然惊喜道。
她黛眉一蹙,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还未想起对方是谁,她的注意力便被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所吸引。她转头一看,此处幽冷空旷,决计不是那落脚客房。
额角胀痛,想来是什么迷药所致......
迷药......糖葫芦......小贩......
她脑中飞速思索一番,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为人所擒,困于某处。
而这方才说话之人,她思忖片刻,倒也想起来了。
镇南镖局,林穆远。
随即身旁响起一位女子的声音,却是柔声细气,不疾不徐。
“嗯,醒了就是好事——”
乍听这声音,夜来顿时心头一震,抬眼看去。
只见那女子一袭新绿,正位于此处唯一的窗棂之前。她逆光而坐,夜来为了看清她,不觉用手遮了遮眼,以适应这耀目飞光。
事实上,不消看个分明,她也知道对方是谁了。
“呵呵......”女子掩唇轻笑,分明几人皆已沦为阶下囚,她却丝毫不见慌乱。
“夜来姐姐,好久不见。”
夜来眼中一片复杂。未曾料到,经年久别,她二人竟会在这般场合重逢。
她缓缓启唇,喉间有些阻涩,却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惠儿。”
......
——“我问你,那个穿着紫衣裳的姑娘去哪儿了?!”
往来行人纷纷侧目,暗自思忖这是谁家的姑娘,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揪着人家客栈小厮的衣领,当真是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那小厮抖如筛糠,两股战战。今日没看黄历,这两位走的时候还言笑晏晏,一派和气。谁知道回来没多久,便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冲他兴师问罪。可是赶巧,今晨他被差去采买,此时当真是一问三不知。偏生这素衣姑娘揪着他不放,硬说是他将人看丢了!
天地良心!他连这紫衣姑娘何时回来的都不知,又怎会知道对方是何时走的?!
可想归想,他还是求饶道:
“女侠,小的当真不知道啊!小的今日正巧上街,未曾见过她......要不...您再问问别个儿?”
掌柜的与那余下几个伙计皆是躲在柜面之后,暗自一啐。
这贪生怕死的,竟要祸水东引!
赵青木一听,顿觉有几分道理,于是大步流星地走上前,素手一指,朗声说道:
“你们几个,出来!本女侠有话要问!”
掌柜的哪儿见过这等阵仗,躲在柜后,颤声说道:
“赵小姐,我们当真没看见啊......那位女侠武艺高强,即便是回来了,没有吩咐,我也不敢去打扰人家啊.......”
“那就是说,你们几个都没见过她咯?”
赵青木狐疑地问道。
几人齐刷刷点头,有如捣蒜。
“到底上哪儿去了?”左右问不出结果,此时她倒真怀疑对方根本没回来过。
“吱呀——”一声。
她抬头,那青衫男子正推门而出,兀自垂眸,与她遥遥相望。
“这下好了......你将人家气得不愿回来了。”
赵青木冲着对方摇头道。
一半无奈,一半不解。
“你说......她会去哪儿呢?”
“你来。”谁知对方沉默片刻,竟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赵青木登时气急,这呆子,此时倒是不与她多礼了!
——来就来!
她“噔噔噔”几步迈上楼梯,将下巴一扬,问道:
“叫本小姐有何贵干啊?”
顾见春看了她一眼,却并未说什么,只转身进了屋。
赵青木满腔疑惑——
这呆子,在打什么哑谜?
“你看。”
只见他从袖口间掏出一封信,信封已然拆开。看样子,是他方已看过。
赵青木展信一看,未等她细读,落款处几个字赫然入目。
“......天涯路远,有缘再会。”
“湄拜别——”
“这?!”她猛然抬头,只见对方眼中露出与她相似的神情。
“她的字是我教的。是她的笔迹没错......”
顾见春缓缓点头道。
“字迹......也很好仿造的吧?”赵青木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顾见春目光飘向窗棂,那里只余一盏兰花——是店家装饰所用。
“在黛城时,我曾见过她教人书信,这口吻也是她没错......”
赵青木低头匆忙阅览,行文大意是事态紧急,此番便不与他二人同行了。待事成,自然会将东西奉还。
恐怕是对方为免这封信落入旁人之手,特意隐去了此物何物,此事何事。
事乃万寿,物是碧天。
“她一个人去......也太危险了......”两人沉默半晌,只听赵青木喃喃道,“难道是那位叶少侠回来了?”
顾见春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便是我想与你说的。”
“什么?”她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白王,江家,南宫家,林家,叶家,还有那叶染衣背后的‘帝姬殿下’,与那万寿魔宫......”顾见春一面思忖,一面像是自言自语道,“你觉得她与叶染衣,当真有合作的可能么?”
“啊......”赵青木有些茫然,“你在说什么?”
这人今天怎么净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叫她有些陌生。
顾见春摇了摇头,低声回道:“白王与帝姬势同水火,怎会纵容手下如此?对林家出手之人,乃是万寿魔宫,本来白王派她前去探查,顺势而为,想坐收渔利。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渔利...却被问剑山庄占了去。”
“你说这个啊......”这下她倒是听明白了些,跟着推测道,“然后,就有了恨水山庄的伪剑之引,为的是在各地集结力量,排除异己,逼迫江湖势力站队?”
“是这样。”顾见春点了点头,又道,“她夺剑之事究竟是何人传言,我一直心中有疑......”
赵青木了然道:“这还不简单?打个比方,对方可以说李夜来,赵夜来,南宫夜来,为什么偏偏要说江夜来?”
“为何?”顾见春思绪渺渺,遂跟着问道。
赵青木瞪了他一眼,搬起手指又说道:“那我再问你,为什么对方说了玉生烟,说了碧天剑,又说了大光宝珠,还偏偏说她会去妙法寺?”
“为何?”
“你想啊!传出去这么多消息,对那人有什么好处?祂是觊觎这宝物么?如果祂想要,暗地里派人去夺不就好了?何必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引了一众江湖人去妙法寺,又闹出后来的风波?”
“还有啊,你不觉得那大和尚去得很巧合么?!偏偏就是她在等,偏偏就在那些江湖人眼前......如果不是朝廷将这件事强压下来,恐怕你我连帝都都出不去......”
他一怔,抬眸道:“什么意思?”
“你啊!当真是关心则乱!”赵青木一跺脚,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师妹...是被人盯上了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豁然开朗。此前一直觉得,种种因果皆是机缘巧合,譬如镇南风波,恰好被他几人赶上;譬如夺剑事发,恰好为人所传;又譬如妙法僧死,恰好是他二人为那瞎书生引路,才叫那人得逞——
现在想来,他也见过那书生出手......虽然自己力所不及,可那妙法高僧,又怎会轻易为人杀死?
若说巧合,那也太巧了......
更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
实则祂才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人!
“你是说......这背后之人是有意为之?”虽是问句,他心中却已经有答案。
“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理由。”赵青木笃定点头道,“放着低调夺宝不做,非将此事闹的天下皆知,对祂有什么好处?无非是既想用她作挡箭牌,又想让她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地。”
“嗯。”
“所以啊,她若是与谁有仇,这一切就说得通了。”赵青木顿了顿,与对方相视一眼。
此时两人心中浮现出同一个名字——
饶是谁也不愿相信,“角逐盟主之位的人有可能是万寿宫主人”这个猜测。
只是除了他,两人想不到谁能与她有此等大仇,要她的命不说,还要她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不如你我去问问,探探他的口风?”
“嗯。”顾见春看着手中信纸,心中五味杂陈。
——字迹,口吻,都有模仿的可能。独独“湄拜别”这三个字,却像是刻在他的心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认错。
又是不告而别......
严谨而言,也不算是“不告”,这次倒留了封信。
只是有一环他却想不分明——
既然白王已经来了,她此时离开,又是为何?
他还记得雪夜之时,那轿子上的人对她说“自行做主”,恐怕也不是畏罪而去。她向来克制自持,更非赵青木所说的负气而去。
难道是在花海之时,那白王又与她吩咐了什么紧急之事?
他不免心底叹息——
计较再多,如今还是直接问那二人比较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