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儿。”
夜来抬眸看去,只见对方正满怀笑意地看着自己,一如从前。
——即便是时隔多年,她却也还记得对方的音容笑貌。
她知道对方喜欢看书,喜欢从未见过的“雪”,也喜欢听一个叫“阿远”的孩子说话。
那时候,她对这凭空冒出来的小娃娃十足地好奇,总是趴着后山,暗自观察着这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小女孩。
——那是她在问剑山庄为数不多的时光中,颇为怀念的记忆。
她在娘亲怀里,嬉笑地看着那女孩,看着她摇摇晃晃,兀自学步。
谁知走路没学成,却招来了名医无数。
她只记得,那时候,整个后山都飘荡着药味,连最喜欢吃的糖葫芦都是苦的。
她着实为这命运多舛的小姑娘揪心不已。
“娘亲,她病了吗?”彼时她搂着母亲的颈子,疑惑地问道。
母亲只是抱着她,往怀里颠了颠,低声说道:“不关我们的事......”
说罢,便快步离开。
那是她第一次在娘亲脸上看见如此怪异的神色。
——现在想来,那恐怕是惶恐或不安吧?
好在这孩子命硬,灌了一年半载的汤药,竟真给她救了回来。
所谓“救回来”,也不过是余生只能与木椅为伴......
趁那奶娘仆人各自忙碌之时,她曾偷偷看过对方几眼。
彼时阳光耀目,那孩子坐在木椅之上,怀中抱着一枝鲜红花束,咿咿呀呀,自娱自乐。
“我——是——姐——姐——”
她像是逗弄对方一般,冲着对方咧嘴一笑。
“姐——姐——”孩子当真牙牙学语,在椅子上冲她伸出手。
她小手捉住这个比她手掌更小一圈的手,那手心温暖熨帖,软糯细滑。
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错觉。
仿佛这个孩子,生来就该是她的妹妹。
她生来就该当这一句“姐姐。”
“夜来姐姐——”记忆中的声音与面前之人的话音重合,一别经年,谁也没想到两人会在此种状况下再度相逢。
当真是命运弄人。
夜来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夜来姐姐错啦!”对方捂嘴一笑,“我没有腿,该怎么跑呀?”
“我是和林大哥来的。”她看了看一旁有些蓬头垢面的男子,又是低笑一声。
“好久不见!”林穆远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却挠了挠后脑勺。
夜来转过眸子,看了他一眼:“你带她到这种地方?”
“呃.....”
林穆远一时失语,抬头左右看了看。
此处是个地牢,除了那一方天窗,只有四方石壁,阴冷潮湿。
的确不是什么游玩的好去处......
他忽然想起这位夜来姑娘的身份,忙不迭地改口道:
“夜来姐...姐......”
他十分艰难地从口中吐出这个称呼,却忽然觉得连这地牢都冷了几分。
夜来心中顿时一阵恶寒,冷声呵道:“瞎叫什么呢?!”
“呃......”林穆远又是挠了挠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惠儿同你姐妹相称,如今我娶了惠儿,自然...也要跟着她改口......”
他兀自支支吾吾说完一段话,两女却皆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噗......”南宫惠掩着唇,却难掩面上笑意。
“林大哥,确是该改口叫夜来姐姐了。”
夜来面上有些怪异,像是不擅长应对这般情形,只得硬生生地转了话题。
“我且问你,你带她到这儿干什么?”
“不是我们来这儿,而是我们被带到这儿了......”
林穆远面色古怪,仍然在纠结这称呼之事。
彼时在黛城,她确实如长姐一般,悉心教导,宽和有礼。危难之时,还曾替他出谋划策,只身犯险。只是后来听人说,她夺走了那把名叫碧天的剑,却是不告而别。
“什么意思?”夜来听得蹙了蹙眉。
林穆远酝酿半天,却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不知为何,看到这夜来姑娘,却总有种见着南宫伯父的感觉。一旁的南宫惠适时开口,替他答道:
“夜来姐姐,惠儿本是求林大哥带惠儿去看雪,谁知道才走了一半,我们就被人迷昏。再一醒来,就到这里了......”
“这样...”夜来点了点头,慢慢撑起身子。身体虚软,是那迷药药力未过,想来她被人捉到这里也不足一日。
是谁动的手......竟也不杀她?
她暗笑一声,与这几人同行数日,该有的警惕却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你们在这儿待了多久了?”她淡声问道。
“惠儿也不知......看这外面有光,却不知为何,整日长明,应当不是日光。”
南宫惠转头瞧了瞧小窗外,那光芒十分炫目,却是这黑暗牢穴的唯一光源。
“想来应是三日有余......”
“三日?”夜来心念一动。
“嗯。”南宫惠柔顺点头,笑着说,“从前爹爹曾教过惠儿,若是不知时辰几何,可以借水滴声计量。从惠儿与林大哥醒来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九次水滴之声。若与惠儿脉搏相较,那便约莫是三天有余。”
爹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夜来听到这个词从对方口中说出,却不免带上些讽刺之意。
——其实她是有些羡慕的......
林穆远闻言,登时瞪大眼睛道:“原来那时候惠儿你让我不要大声说话,是在算这个啊?!”
“也并非全是,惠儿惯于一心两用,林大哥说话倒是不打紧......”南宫惠像是察觉到夜来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只是——不想你吵醒夜来姐姐。”
“吵醒我......我是何时到这儿的?”
夜来暗自思忖,却觉得哪里不太对。
“约莫十个时辰前?”
南宫惠想了想,补充道:“那日有人丢进来两个馒头,又从天窗上将夜来姐姐扔了下来,可把我们吓坏了......”
她虽然嘴上说着惊吓,面上却没有半点担惊受怕的意思。
“惠儿。”夜来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害怕么?”
南宫惠像是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不害怕。”
“惠儿的夫君与姐姐都在此,惠儿有什么好怕的?”
她怔了怔。
一旁的林穆远也跟着臊了脸。
她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还未拜堂,你倒是叫得顺口......”
“若是算日子,该是明日拜堂。”南宫惠细声细气地说着,却是有些羞赧。
“是么。”她心中暗笑一声,都忘了时辰了。看着这对即将成亲的新人,如今却与她一道被困在这暗无天日之所,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她握了握掌心,发觉恢复了些力气,于是站起身来,四下察看。只是走了一圈,却明白这确是个地牢,四面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她观望片刻,足间陡然发力,想要跃上那天窗。却发觉四壁光滑,无甚地方落脚。行至半途,遂只能无奈落了回来。
“姐姐好功夫!”林穆远在一旁抚掌赞叹道。
若是让他来,恐怕没行到一半,就要落下来。对方竟能借力停顿一二,在他看来,自是轻功极佳。
“不准再叫这两个字!”夜来身形一歪,忽然面色冷然,冲他喝道。
“哦......可是惠儿能叫,我为何不能?”林穆远愣了愣,却是有些无辜。
“你!”夜来一时无话,只得强硬道,“总之,你不许。”
她也不知为什么,听着这身高体壮的大男人叫自己“姐姐”,便总觉怪异无比。
“噗......”南宫惠在一旁掩唇轻笑,“夜来姐姐,林大哥怕是要小你一岁,叫姐姐也是应该的......”
“惠儿.......”林穆远看了看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感激之余,心中愈是怜爱,“想来是我没有什么功名建树,才让惠儿的亲人不满——”
他冲着夜来躬了躬身子,诚恳道:“姐姐放心,穆远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穆远是真心喜欢惠儿,会一辈子照顾她,对她好。”
“林大哥......”南宫惠登时面如红霞,低声嗫嚅。
夜来左右看了看这两人,却是有些五味杂陈。
“若是姐姐不信,穆远可在姐姐面前发誓以证!林家列祖列宗在上,我林穆远这——”
“够了!”夜来面上有些不耐,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烦躁,“别再说了!”
凭什么......
同样是南宫家的女儿,凭什么她从小就过得像是寄人篱下,而对方就能安然享受这一切?凭什么她不被承认,而对方就能顺心顺意?凭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对方却总是唾手可得?
连南宫孤舟都不愿认她,她算哪门子的姐姐?!
“呃......”林穆远自然不知这其中纠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南宫惠在一旁却是会意,她有些低落地说道:“姐姐......不论爹爹如何,你永远都是惠儿的长姐。你我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惠儿。”夜来忽然敛起神色,望着那向来善解人意的少女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
她不想与对方讨论什么“认不认”,什么“血脉相连”。
——她再也不愿与南宫家有什么瓜葛。
“现下还是想想...如何能出去吧?”
她不能困在这里等死,也不能让这对还未拜堂的新婚夫妇死在这儿。
这二人死,中州武林乱亦。
——将他们捉来的那人当真是用心险恶。
“出不去的......”南宫惠摇了摇头,正色道,“这几日,我们试了很多法子。此处与世隔绝,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送饭之人是谁?何时来?”夜来目光一动,望向天窗。
“算着时辰,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就来了......”南宫惠想了想,补充道,“只是那人并不露面,每次放下食物就走,至今也没看清那人模样,也不知是男是女......”
“嗯。”夜来点了点头,此时也在脑海中将线索都过了一遍。
她,南宫惠,林穆远。
如今同时被困于这地牢中。
那背后之人,定然知道她效力于白王,南宫惠是问剑山庄的掌上明珠,而林穆远......若是林家还有人主事,也算是能掣肘南方势力的关键之人。
那人竟觉得,于白王殿下而言,她很重要?
她暗自失笑,摇了摇头。
匆忙离去,也并非是她负气。那言星对南宫孤舟出手之前,曾暗自对她传音密语,要她伺机回去,查查他二人随身之物,是否有什么信件。
于是她将两人随身之物翻了个遍,却没能找到什么线索。若说信件,恐怕只有来去谷的来信,和南宫家的请帖。
她一抬头,却发觉那把青山剑,被随手搁在桌上。
她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恼怒。
——一个剑客,怎么能不随身带剑呢?
她抚摸着那剑鞘上的纹路,前两回皆是匆忙,并未细看。如今青天白日,却看到那剑鞘上多了些许沟槽与刻痕。
她摇了摇头——不消多想,必然是用剑者不愿出鞘伤人,才致使这剑鞘伤痕累累。
“也是个傻的......”
她自言自语,手下却轻抚着这把宝剑。
忽然,像是有什么卡在剑柄沟槽之中,她目光一凝,是个细绳。
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她伸手一挑,却发觉那沟槽实际暗藏玄机。
被她这么一拉,“咔哒——”一声,从中弹出一个暗盒来。
奇怪......她怎么不记得这剑柄还有这般设计?
她兀自疑惑着,轻轻打开这小巧玲珑的盒子。
——其间躺着一条剑穗,紫云缚丝,坠以流苏,精巧绝伦。
虽不觉有何贵重,单看这细致却又有些不太熟练的手艺,也知道这是何人亲手所制。
她沉默半晌,又将那盒子关上,推了回去。
“咔哒——”一声,机关严丝合缝,剑柄又恢复如初。
……
“流云祥瑞结?那是什么?”
她看着对方手中古卷,有些好奇地凑上前。
“没...没什么。”对方罕有地遮掩道。
“什么嘛......”她有些不满地撅起嘴。
“是......是剑穗。唉,还是被你发觉了,本想做好给你的......”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
“剑穗?”她眨了眨眼,有些新奇。
“书上说,这剑穗能保佑剑的主人平安吉祥。我就想,正好小湄的生辰快到了,今年就做个剑穗送你吧?”
“咦,那我要监督师兄,快些做好给我!”
她惊喜难当,却孩子气地说道。
“好好——”对方宠溺一笑,摊开手中书卷,“喏,正在学了......”
她想起来了,是这个剑穗。
——紫云缚丝穗。
忘记是为什么了,他们大吵一架,最后这剑穗也没能送出去。
原来他一直都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