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来寻坡上梅,
枯槎忽见一枝开。
广寒宫里长生药,
医得冰魂雪魄回......”
潇潇山雨后,伊人口中振振有词,正独坐于屋檐之上。素白色的裙摆飘飘荡荡,那握着蒲扇的婢女无声前来,只得仰面,却正瞧见她出神的模样。
——想来这位来去谷的少谷主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会儿定然是又在琢磨什么药方子了......
“赵姑娘,那副药已经煎了两个时辰。您要看看么?”婢女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生怕怠慢了这位“贵客”。
“哦......”赵青木蓦然回神,从屋顶利落地跃下,“好,我去看一眼。”
方子没错,火候没错,服药的时机也没错......
脉象无异,为什么还不醒呢?
赵青木看着药盅,有些怔然。
“赵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对?”那婢女在一旁察言观色,看见赵青木半晌不语,只得硬着头皮问道。
“哦...你说这个啊,挺好的!辛苦你在这儿替我看着了!”赵青木和气一笑,反而让这婢女受宠若惊,连忙躬身惶恐地说着“不敢”。
赵青木有些无奈,只得吩咐她先退下。这问剑山庄的仆役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古板殷勤,对她十分客气,她赵青木本也不是受人伺候的命,如今被三五成群的仆役嘘寒问暖,整日小心翼翼,连带着都不好意思开口打听更多。
“唉......一个两个,都喝药......”赵青木看着灶上规规矩矩置着的三个药盅,茫茫然叹了一口气,“怎么本姑娘就不病一场呢?难道本姑娘天生就是照顾人的命?”
那两个人自不必说。单说这石溪,好巧不巧,那日之后便忽然昏倒,而后一病不起。替他诊了脉,竟是惊吓过度,恐慌所致......
——赵青木每每想起,便觉好气又好笑。这么个金贵无比的大少爷,那石家人究竟如何作想,竟也放心让他闯荡江湖!?
将婢女遣去,她这一番牢骚自然无人回应。
“罢了罢了......能者多劳!”
寻思无果,她只得如此自我安慰般地端起药盅,细细察看。
半晌,她忽然取出怀中银针,在手指上轻轻一扎。
“啪嗒”一声,血珠顺着指尖坠入药盅。
“这样兴许就成啦!”
她眉心一展,笑逐颜开。
......
花影绰绰,天光一白。
“景明你可知,何谓道?”
老人端坐在槐树下,闭目问道。
他规规矩矩躬身道:“老君曾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故而所谓道者,无形无相,无色无臭,无形而不可名。”
“好一个‘无形而不可名。’”老人舒了一口气,轻叹道,“那是老庄的道,不是你的道。”
“我的......道?”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师父曾教导徒儿,明德忠恕,拙诚若阙,中庸调和,是谓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比之孔圣人,你还差得远!”老人摇了摇头,面上显出些疲色,“景明,你曾与你师妹说,所谓剑心,便是剑客拔剑的理由。”
“如今为师想问问你,何谓剑心?”
“这......”他呆了一呆,在与小湄下山之前,二人也曾说及此事。只是彼时少年心性,皆未曾想到,这一番争辩,却再没了后文。
“恕徒儿愚钝,徒儿不知。”
“怎么?今时今日,却不同于彼时彼日了么?”老人且说且睁眼,那双深邃寂然的老眸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叫他心底没由来地颤了颤。
“彼时徒儿无知,好高骛远,想入非非。此番下山,才知人心难测,世事无常。徒儿无知无畏,致使师妹受伤受挫,弃剑而去。今时今日,徒儿不敢说有剑心。”
老人望着他,面上如古井无波,只消一眼,他仿佛已经被洞穿心中所想。
“师父...我......”
老人忽然笑了。
“景明,你看这满树槐花,风吹花落,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
他有些恍惚,恰如彼时彼刻,师父曾问过小湄同样的问题。当时知道寻常,如今却物是人非,师父又将这问题抛还给他。
“是风,风吹槐花落......”他不由地脱口而出,可随即一深思,却又犹豫起来,“不对......是花,花期有时,万法自然,即便没有风,花谢之时亦会衰败......”
一时之间,他却也拿不准答案究竟是什么。
老人笑而不语。
“景明,你师妹.......”老人徒然张着嘴,却不闻话音。他心中惶惶然,只觉看树下老人一如雾里看花,怎么都看不分明。
槐花纷纷落下,花香缥缈,天光迷蒙。
“喂!呆子?醒醒啦!”
“——顾见春!”
顾见春倏忽一惊,睁开双眼,眼前分明是赵青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抬头望去,正瞧见她背后支着一把青花纸伞。伞外正是烟雨纷纷,丝丝彻骨。
赵青木伸手拍拍顾见春的脸,她指尖微凉,令他醒了醒神。
“做什么美梦呢?喊你都喊不醒,吓我一跳!”只见赵青木舒了一口气,“再不醒,本姑娘还以为自己的药方子出了什么差错呢!”
“药方......”顾见春恍惚片刻,想起自醒来后,便一直喝着药,实则他已经没什么不适,只是赵青木却说,喝药须得遵医嘱,绝非病人自个儿能决定。
“让你担心了。”顾见春揉了揉额角,这才发觉衣襟已经尽数浸湿。
“我见你不在屋中,就猜你在这儿了。”赵青木探头看了看树上,却没看出什么不对,有些不满道,“喂,你一个人坐在树下干什么?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一面喝着药,一面在这儿淋雨。”
顾见春苦笑道:“方才还未曾下雨。”
赵青木怒极反笑道:“是是是,你说的有理。方才没下雨,现在下雨了。所以呢?可以回去了么?顾——大——侠———”
赵青木故作拿腔拿调的架势,本想逗他,却仿佛拳打棉花,一番嘲弄有去无还。
“好。”顾见春点点头,撑起身子,方想运功将身上水汽蒸干,却发觉提不起半点劲力。
他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内功全失,如今已与寻常人无异。
“怎么啦?不舒服么?”赵青木见他面色有异,也跟着紧张起来。
“没什么。”顾见春摇了摇头,一抬眼,便见赵青木那一身素衣上亦是一片水渍,“你怎么也将衣服淋湿了?”
“亏你还记得关心本姑娘。”赵青木闻言,眉开眼笑道,“大夫的事,病人少管!”
她才不会告诉这呆子,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她不晓得这呆子一时脑热,又躲在哪儿发梦。方才她来送药,一看见屋中没人,还以为对方一个冲动,自己去寻那什么没边没际的半部功法,若是遇上危险,真是得不偿失。她遂急忙四处寻人,情急之下,竟没注意天上落了雨。
顾见春有些无奈,却也无从反驳,只得温声道:“还是快去换件衣服吧。冬日之雨,虽不比白雪严寒,却也淋不得。”
“嚯,原来你也知道淋不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这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赵青木勾了勾唇,伸手一把将他拽回屋中,“诺,赏你一碗药,以资鼓励。”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顾自地从桌上递来一盅药汤。
“我已无不适。”顾见春看着那乌黑的药汁,轻声叹道,“以前在山上,为了替我调养身子,师父曾寻过许多药材。令尊也曾说过,我的体质不同于旁人,自是恢复得快些。”
赵青木叉着腰,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本姑娘替你诊了脉,这方子是特意为你开的,滋补生肌,养心安神,你可不能辜负本姑娘的一番好意呀!”
“你...唉......”顾见春知道横竖拗不过她,遂不再多言,将药汤一饮而尽。
药汤苦涩,只是他却无知无觉。
“诶——你是不是嫌药苦?这个给你!”见病人最终顺从地将药服下,赵青木眉心一展,如同变戏法一般摊开掌心,赫然是一枚通体如雪洁白的药丸。
“小时候我生病那会儿啊,可害怕喝药了。不论爹爹怎么劝,我都不肯。因为药真的很苦嘛......后来爹爹从古方中寻到一种丹方,吃了这个啊,就好似吃蜜糖一般,不论什么药都不会觉得苦。你要不要试试看?”
顾见春苦笑道:“我又不是孩子。”
“诶呀!你吃不吃嘛?”赵青木将手心递了递。
看着对方希冀的神色,顾见春却不忍说什么拒绝的话。
其实他并非畏苦,只是心思全然不在此间。
“好。”他接过药丸,将其送入口中,只觉这药丸酸甜生津,竟真如对方所说,如饮甘露,方才唇齿间残留的药味全然消散,只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
“槐花?”顾见春怔了怔,抬眼看向对方。
“答对无奖!”赵青木笑吟吟地说道,“苏决明那小子说,你好像很喜欢槐花。不过这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槐花?我在镇子里找了许久,才在一位阿婆家里问到节前的晒干的槐花。那阿婆说啊,她就喜欢这个味道......我还说你这呆子,倒是有福的!”
“有心了。”顾见春却不知这小小糖丸,背后却如此艰辛,一时之间心中踌躇,“谢......”
“诶!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他话音未落,赵青木黛眉一竖,佯怒道,“不许和我说那两个字!”
“好吧。”顾见春无奈点头。
“看你魂不守舍的,既然喝了药,就好好休息,不要总是到处乱跑,知道了么?”不待他回答,赵青木指了指桌上另一盅药,低声说道,“放这里晾着,那就辛苦你啦!那位石大少爷还在病着,我还得去看看。”
“石溪...还没醒么?”顾见春皱了皱眉,这位石少爷并未受伤,据说是那日与赵青木说话间便突然昏了过去,如今迟迟未醒,倒不知是怎么回事。
赵青木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观他脉象倒是很平稳,而且身上未见到伤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昏过去。总不能是吓昏的吧?”
“难道是中毒了?”顾见春猜测道。
“中毒?”赵青木思忖片刻,倒是遗漏了这一可能。
只不过...那天如此混乱,是谁下的毒,又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还有石溪有什么仇家恩怨,为何要对他动手呢?
只是如此不着边际地猜测,也没什么头绪。赵青木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又悄然指了指里屋。
“哎呀!你这外行就别管啦!我先过去看看,你记她不能吃热食,得要等药凉了再给她喔——”
她脚步轻盈,三两步便走出门外,替他将门扉掩住。只是如此简单的轻功身法,如今的顾见春却只得看着,怎奈他如何也使不上半点内力。
他垂首看着桌上另一碗药汤,思绪沉沉。
几日前,南宫孤舟曾派人捎信,说江家将要派人来。既然霜华毒功出自江家,江家人应是有些独特的法子应对这寒毒之苦。
即便不能彻底根除,想来也能缓解一二。
顾见春起身走向里屋,榻上的少女正沉沉入睡。她黛眉紧蹙,呼吸清浅,若非胸前微微起伏,决计看不出这榻上之人还有什么生气。
“小湄...今日感觉如何——”
无人之际,他总是这样自说自话。
“......据说江家派了人来看你,江氏一族虽然是你娘亲的本家,可你似乎与他们并非要好,你是不是不想见他们?”
顾见春神色淡然,只是注视着她。半晌,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虽然她睡得十分沉寂,自然不可能有力气再翻身亦或是踢一脚棉被。换而言之,即便是这屋子塌了,亦或是山摇地动,都无法令她生出些什么苏醒的迹象。
更别说回应自己了。
“不想见也没办法......谁让你不懂得爱惜自己。如今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你却还是这般睡着,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及好转,你便先要习得仙人辟谷之术了.......”
顾见春兀自说着笑谈,只是面上却无半点喜色,自始至终,他都当真只是在自言自语。
“今日又梦见师父,师父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却答不上来。若是你在,一定又要笑话我了吧......不过,那都是你下山之后的事了,还好没叫你知道。其实师父老了许多,你总说比之师兄,师父不够疼你,若是你见了师父如今的模样,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师父总说师兄愚钝,实则师父说得对。你还在山上的时候,我便总觉你像是没什么烦恼,只消吃喝玩乐,精进剑术,三两闲趣,便以为人生足矣。我自幼不知父母,唯一的亲人便是师父与你,也从未体会过亲人离别之苦。现在想来,其实那时候,或许只有我一人会觉得足矣吧?”
顾见春目光渺渺,看着对方连睡梦中都不能舒展的眉心,不禁伸手想要将那紧皱的眉头抚平。只是未及触碰,他动作一顿。
不知为何,少女眼角处正藏着一抹颤颤晶莹。
他手指轻抚,那晶莹顺势滑落,正坠于他指尖,无比灼热。
——是什么样的梦,让她在梦里都忍不住哭泣?
若是早知道会让她受苦,当初即便是被她记恨,也不要她下山,总好过现在看着她如此模样......
手中长剑,究竟为何而执呢?
“阿湄,对不起......”顾见春忽然掩面于榻,如同孩提一般蜷缩在少女身畔。
“师兄好像...找不到剑心了。”
一门之隔,那去而复返的素衣少女手指定格在敲门的动作,无言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