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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衷肠
    烛影摇乱,一如屋中两人的心绪。

    兴许是说到了激动之处,夜来胸前微微起伏,连着那气息都有些不稳。

    顾见春目光落在她身后不意滑落的外衫,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她,就像一块包藏火焰的薄冰,碰一下会碎,放着不管,却也会逐渐消亡。

    “小湄,你且冷静一下。先听我说,好么?”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披上外衫,中夜寒凉,生怕她冻着,还细心将那领口系好。

    “......你说。”

    夜来看着对方动作,一时之间,心头郁气却也不上不下,再难发作。

    顾见春手上不停,此时与她咫尺之遥,只是耐着性子,缓声说道:

    “......小时候,师父说我年纪比小湄长些,要我爱护你,照顾你。后来小至衣食温饱,大到病疾危难,我从来都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记得小湄最是怕冷了,还是要勤加衣物,不要受寒了。”

    “......我不是小孩子。”夜来噎了噎,低声说道。

    “再说...若是怕冷,就不会学这......”

    “师兄知道,小湄为了找娘亲,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罪。”

    顾见春抿了抿唇,颇为仔细地将那最后一串抽绳系好,如此就算是对方有什么大的动作,这外衫也不至于滑落。

    “小湄一直都很坚强,也一直都很努力。可是小湄有没有想过,即便是找到娘亲,若是她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也会痛惜伤怀呢?”

    夜来的身子倏忽一颤。

    “小湄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如何能叫小湄的娘亲安心呢?”

    半晌,夜来垂下头,攥着身前的锦被,低声道:

    “不让她知道就好了......”

    “孩子心性。”顾见春无奈道,“她总会知道的。小湄做过的事,小湄受过的苦,她都会知道的。”

    “就像如今的师兄一样。”

    “不......”夜来忽而将自己蜷在角落,怔怔望着前方。

    ——那是她一直以来逃避的事情。

    “小湄,在你看来,娘亲眼中的你,究竟是怎样的你呢?是做了那些所谓的错事的你,还是一心一意念着她,想把她找回来的你呢?”

    “......”夜来面上犹豫,只是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那你觉得师兄眼中的你,又是怎样的你呢?”

    夜来垂下头颅,静默不语。

    ——她也不知道。

    顾见春轻轻笑了笑,目光飘渺,似是陷入回忆。

    “小湄身子骨弱,爱哭,也敏感脆弱,好胜心强。不过这都不妨碍她是个好姑娘,她善良聪慧,坚忍勇敢,最重要的是,只要认定了的人和事,她一定不会放手,一定守护到底。”

    “可她做错了事。”夜来喃喃道,“她知道这是错的,可是她回不了头了,她只能一直错下去,还觉得这是在弥补从前的罪孽。”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顾见春摸了摸对方的发顶,“小湄,你我都不是圣人,不必苛责。其实你明白这个道理,你只是不愿放过自己,对不对?”

    夜来垂首,将自己掩在双膝中。

    “......自从得知你的死讯,我再也不敢回想过去。我只有一直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迎来终结。”

    “我明白我的罪业,我害了师兄,也害了西冯寨的老弱妇孺,害了大师父,害了孙家母子,害了慧海大和尚,害了许多许多人,或许只有一死,才能让我赎清这些罪孽。慧海大和尚一直与我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可我却不知何处可栖,何枝可依。”

    “你说......我害了这么多人,你要我怎么放过自己?”

    她的声音近乎颤抖,似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小湄,抬起头来。”顾见春弯下身子,取来什么东西,轻轻抚了抚夜来的肩头,温声说道。

    夜来依言抬头。

    面前是一面铜镜,那铜镜碎成几瓣,却被顾见春以大掌稳稳托着,其间正映着许多个“她”。

    “你看,铜镜碎了。”

    “但你还是你,未曾变过。不论怎样的你,不论在谁眼里,不论是什么模样,你还是那个你,不是么?”

    夜来怔然望着镜中的她,面色苍白,青丝垂落,只是这次不一样。

    镜中除了她,却比从前多了一个人。

    那人正无比温和地看着自己,就像她那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为她栉发的娘亲那样。

    她心中某个角落忽然为之一颤。

    “小湄,有件事你说错了。”

    “其实我并非没有杀过人。”

    夜来蓦然转头看他,却在他眼中瞧见满面惶惑的自己。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夜来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只是那腕骨绵软无力,哪里像是有半点内力的样子?

    这情形,她再熟悉不过。

    “你做了什么?你的内力呢?!”

    夜来急声问道。

    “你看,我们是一样的。”顾见春温吞抽回手,活动了一番筋骨。

    “你究竟做了什么?说话啊!”夜来饶是不愿听到那个答案,但对方愈是云淡风轻,她便愈是心焦不已。

    “没什么。”顾见春摇了摇头,“只是破了师门训诫罢了。”

    夜来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缩了缩身子。

    “不……”

    她比谁都清楚,栖梧山可以没有她江夜来,但是绝不能没有顾见春。如此,她如何对得起那孑然一身的老者?

    “你疯了,你为什么……”夜来又急又怒,索性将对方衣领拽起,“你明知道师门功法不可染血,不可嗜杀,你为什么要破戒?你知不知道…你以后都不能再修炼沧浪诀了!你对得起师父么?!”

    “唉,你看,还是这副急性子......”

    顾见春任由她发泄,却只是浅笑不语。末了,还轻轻替她顺了顺气。

    “镜子碎了可以再补,武功没了也可以再练。这本非什么大事,不要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好不好?”

    “这不是一回事。”夜来苦涩摇头,“我只是觉得可惜......你是师父最看重的徒弟,生来就要继承他的衣钵,为什么要轻贱自己得到的东西?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可以......”

    “呵......”顾见春失笑道,“我不知道对不对得起谁,人活一世,对得起自己就好了。小湄,你总是将这些想得太复杂,其实只要无愧于心,又何必在意旁的呢?”

    “你看,至少现在,我们是一样的。说不定,师兄都打不过你了。”

    顾见春温慢地替她拢了拢耳畔碎发,那青丝柔顺地垂落,一如他的心迹。

    夜来黛眉紧蹙,目光沉霭。

    “小湄,师兄说要救你,就一定可以救你。你相信师兄,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好不好?我们还要一起回栖梧山看师父呢。师兄也还要陪小湄一起找娘亲呢,对不对?”

    “——小湄不是说,要与娘亲做一大桌好吃的,招待师兄么?”

    暖意攀上眼眶。

    对方近乎呓语般的话音,却令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酸涩。

    夜来低声应道:“......连医仙都没有法子,你又能怎么样?”

    顾见春见对方终于松口,暗自舒了一口气,随即坦言道:

    “小湄,兴许我能......”

    门外倏忽响起一道呼喊。

    未见其人,却先闻其声。

    “——阿姐!猜猜是谁来看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