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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鹬蚌为饵
    “承蒙娘娘厚爱,奴家感激涕零。”

    而那软轿之中的人却不卑不亢地说道:

    “吾皇仁慈,哀怜奴家身世悲苦,惜才惜芳,令人感佩。今夜逢君上亲召,恩泽深重,实乃子期之意,欲会知音。奴家感念皇恩,定当尽心竭力,以报皇恩万一。”

    一众人闻言,皆替这位秋姑娘捏了一把汗。贵妃娘娘将她比作凰鸟芙蓉,乃是有意要落了她的脸面。谁都知道,一个妓子,再有什么名气,也成不了枝头凰鸟。只是这位秋姑娘显然并非不谙其意,却四两拨千斤般将这一切都推到了皇帝身上。还自比伯牙,若是柔妃娘娘再为难她,那便是与君上过不去了。

    可柔妃娘娘是什么性子?敢与皇后拍案,能与宗亲断绝,敢自请出家,如今又能容忍君上一再封妃纳小,在宫中斡旋了那么多年,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年轻气盛,一激就怒的江家大小姐了。这一番话倒也不咸不淡,无甚好怒。

    “呵,难怪能得了荣华宫那位主儿的首肯,秋姑娘真是妙音巧嘴。”柔贵妃平静地笑了笑,一时间也听不出喜怒,“秋姑娘以歌喉动人,其声如泉之流韵,如风之过松,如月之映水,确是无不令人陶醉。本宫听闻,帝都之人皆传言,‘秋娘之歌,闻之如饮醇醪,如登仙境,可堪长生。’”

    “娘娘过誉了。所谓传言,也不过是悠悠众口,人云亦云,如娘娘这般蕙质兰心,切不可轻信才是。”

    众人啧啧称奇,想不到这位秋姑娘却是个临危不乱的。倒也正应了白王殿下那句“妙人”之谈。只是话到此处,众人这才后知后觉,交谈半晌,这秋姑娘竟也不见给对方行礼。方才听贵妃娘娘的意思,这位秋姑娘今夜得以召见,乃是荣华宫的意思。难道这位冷美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次实则是来找荣华宫的麻烦的?

    “本宫原是不信的。只不过本宫不信,不代表旁人不信。若是秋姑娘有意夸口,自抬身价,传到君上面前,保不齐落得个欺君罔上之嫌,本宫着实是替荣华宫的那位忧心呐......”柔贵妃一面说着,似是以方帕按了按眼角,倒真给她演出几分情真意切来,“不如秋姑娘在这儿开个嗓,让本宫先听听,究竟是什么样的歌谣,才能称得上仙人长生?”

    轿中之人似是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娘娘说笑了。这曲儿,唱不得。”

    人群之中,登时传来一片窸窸窣窣。

    听者此时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这秋姑娘完了。

    “哦?”柔贵妃却不怒自威,“怎么个‘唱不得’法?”

    “娘娘明鉴。不是奴家不愿为娘娘献唱,而是奴家一向循规矩。”轿中之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规矩说好了弦月之夜唱曲儿,奴家这曲儿,就一定要弦月之夜才能唱。”

    ......

    涂着丹蔻的娇艳柔荑挑着一盏兰花灯,正替那屋中烛台添油。灯油香气萦萦,却怎么也遮不住殿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陈旧之气。

    殿中的另一美婢,却乖巧无比地替那苍老颓唐的男人更衣。

    灰影无声掀开窗子,闪身进殿,未见人形,先闻人声。

    “君上,听说柔妃娘娘将那妓子拦下了。”

    “柔微?她来凑什么热闹?”谢允整了整襟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的面容。他真是老得很了,脸上的褶子,就像那殿外的老树皮似的。

    灰影一掸浮尘,原是那宫中的第一高手,无名。只见他阴恻恻笑道:

    “君上怕是忘了,几年前,景之殿下也曾盛情邀请那妓子进宫,替柔妃娘娘献唱,为此还动了禁军,闹了好大的动静......”

    无名效力于摘星阁,如今这摘星阁却也算是直接交给了帝姬,自然是要替自己的正主多美言几句。既然谢景之已经成了落水的狗,那他倒也不介意再打上两棍子。

    “你倒是记得清。”谢允转过脸,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

    ——这老东西分明与自己年岁相仿,却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当真是该死。

    “君上恕罪。”无名立于一侧,随意躬身请罪,却不见有多真切。

    “继续。”谢允老眼一阖,似是懒得再搭理他,却也不想再看镜中的人。

    “后来那妓子逼不得已,却当场喝下一瓶红椒油,景之殿下只得作罢。只是第二日,那妓子竟又开了嗓,说是什么...月仙赐药......”

    “哦?”谢允眼皮一抖,那浑浊的老眼中忽然迸出一道精光,“月仙?”

    无名见目的得成,却连忙俯身行礼道:

    “不过么,坊间传言,也作不得真。君上只当听个乐子便是。”

    “哼。”谢允冷哼一声,却不追问。自己与无名相识多年,自然知晓这老东西的脾性。两人如此打着机锋,通传柔妃的事是假,这月仙逸闻才是真。

    无名抬眼一扫殿中陈设,却将目光落在那两名美婢脸上,心中不免垂涎。当真是坐上了这位置的人,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就有什么样的美人。

    只是细看之下,这两个美婢却有些眼熟。

    “咳......”谢允清了清嗓子,示意对方不要太过。

    无名收回目光,转而笑道:“君上这些日子,气色见长。”

    “你这老东西在想什么,朕一眼便知。”谢允眯了眯眼,眼中杀意见长。只是听到对方如此夸赞,却也难免生出几分飘飘然。

    “多亏朕有个好女儿。”

    无名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老皇帝,却见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挂着一抹令人琢磨不透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好女儿...好女儿......”

    “君上说得是。”无名哪里不知道谢允在想什么,此时看他眼中渐渐氤氲一片,面上浮起些血气,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要自请离去。

    “去告诉柔微,差不多就行了。”谢允的声音似乎染上几分薄雾,分外不真切,“朕还等着那月仙唱曲儿呢。”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那不可一世的当权者坐在金座上,干枯皲裂的老唇颤抖了好一会儿,半哼半唱出那不成调的曲词。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无名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金砖宝砾堆砌而成的宫殿,即便是杀了一辈子的人,却还是因着这殿中传来的女人惨叫而心惊不已。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那因练功而极佳的耳力是如此多余。

    “咚——”

    “咚——”

    “咚——”

    编钟声起,那即将到来的极近繁盛的夜宴,却再度将一切杂音掩盖在了奢靡鼓乐之下。

    ......

    “都准备好了么。”

    玉手覆上茶盏,却因着手指冰冷,显得有些僵硬而不自知。浑身覆着冷甲的魁梧男人伏在玉石板上,沉声道:

    “回殿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那玉手却因着这句话,更添几分不平。谢京华撑着腮,百无聊赖地倚在软榻上。

    “贺远山,你说这一次,咱们有几分胜算?”

    那正在暗中筹谋逃亡的兄妹决计想不到,这年轻气盛的副官,哦不,如今已经官拜大统领的男人会披星戴月,连夜回京,如今已俨然跪立于帝姬殿下的荣华宫中,却只为了一件事。

    一件足以让他,让面前的主子名垂千古的大事。

    贺远山端了端盔帽,虽满面风尘,眼中却炽亮如炬。他注视着谢京华,正色道:

    “回禀殿下,属下以为,胜算几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兵法有云,夜战多金鼓,昼战多旌旗。所谓击鼓摇旗,实为掩人耳目罢了。今夜君上设宴,又请歌舞。月黑风高,借着乐声,正是排兵布阵,将其尽数拿下的好时机,此乃天时。”

    “说下去。”

    借着茶烟热气,谢京华总算觉得身子回温,不必再借手炉取暖了。

    “虽说皇宫地势复杂,又有皇城禁军把守,但属下断言,只要今夜宫中事成,他们定然不会与殿下为难。毕竟在这皇宫之中,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称王称霸。”

    分明两人正说着掉脑袋的事,可贺远山面上却是一派钢浇铁铸的坚毅之色。

    “活着的人......”谢京华闻言,不禁讽笑一声,“你说得对。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殿下,不可再犹豫了!”贺远山看出对方恍惚,还道是她依旧心怀踌躇,战前畏惧,这可是兵家大忌。

    “你错了,贺远山。本宫不曾犹豫。”谢京华放下茶盏,忽然站起身子。艳丽的合欢花于月白色的裙摆绽开,奢靡而高贵。

    “本宫只恨这一刻不能快些来......”

    贺远山抬眼望去,却只见到那小帝姬眼中满溢的憎恶与仇恨,足以将整个永昭点燃。

    这样很好。

    古往今来,唯有仇恨,才是最好的养料,也唯有仇恨,才能驱策人们成就一番伟业。

    “殿下。”殿外忽然有宫仆轻唤一声。

    谢京华手指一颤,茶水险些尽数洒落。

    “你去安排吧。”她定了定神,仰起脸,冲着贺远山吩咐道,“本宫还有些事未了。”

    “是叶统领的事么?”贺远山却不避不让,径直问道。

    “贺远山。”谢京华眯了眯眼,似是警告地提醒道,“这好像不是你该问的。”

    “殿下,这正是属下要说的。”贺远山行了一礼,声音沉郁,“天时地利已至,唯有最后一环,属下终究放心不下。”

    谢京华拢了拢衣袖,淡然应道:“本宫知晓你与染衣有私怨。你二人一明一暗,皆是本宫的得力部下,本宫私心不愿看你们有什么嫌隙。再者说,先前本宫也放权给你,予你同他出过气了。这种时候,你二人就不要再互相为难了吧?”

    贺远山闻言,目光一暗,言辞间不免有些失控。

    “殿下,您将属下当作什么了!属下并非徇私,也是为了您的大业着想!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殿下又何须再怀疑属下的忠心?!”

    见对方愤然,谢京华揉了揉额角,也算是放下身段。

    “远山,本宫知晓你是一片忠心。本宫保证,就这一次,只消去见他一面,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的。本宫亏欠他良多,如今又致使他成了个废人。即便不念私情,他也终归是本宫的部下。若是放任他自生自灭,恐怕要寒了旁人的心。这并非君王之道,不是么?”

    眼看着面前这位小帝姬言辞恳切,却是为了那点儿女私情,甚至将什么为君为王的歪理都搬出来搪塞自己,贺远山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中隐隐感到一股威胁。这威胁却并非是他与那叶染衣之间什么私仇旧怨,争宠之嫌。

    而是那叶染衣在这位帝姬心中的位置,远比贺远山想象得要高。

    君王之道,在于独断薄情。

    显然,这小帝姬却并没有深谙此道。

    一个皇帝可以心怀仇恨,却决不能满腔柔情。

    而偏心偏信,感情用事,更是大忌。

    贺远山摇了摇头,却决意不再多说什么。他抬步告退,在踏出殿外,看见那通传宫女之时,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无妨,既然殿下舍不得,便由他来下手。

    ......

    四下死寂一片,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便如此静待那位贵人的发落。只是这柔贵妃却也不动气,只是牢牢挡在队列的必经之路上,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娘娘,起轿吧,别让君上等急了。”一灰影忽而落下,在人群之中站定。

    原来是个灰袍道人。

    众人见到来者,连忙眼观鼻鼻观心。这位灰袍老道,乃是君上身边的贴身侍卫无名,平日里恃宠而骄,据说身手绝好,可修炼的功夫却十分邪门,任谁见了他,向来也要忌惮几分。

    只是那不知死活的年轻宫人却趁人不注意,悄声问道:

    “这位是谁啊?敢在娘娘面前这么说话?”

    “啧...小声点!不要命了?!”

    老宫人一巴掌招呼到他身上,又将他打了个趔趄。只恨自己今日出门没能将这小子的嘴巴封上,这才叫他在此胡言乱语。

    “哼?”习武之人耳力极佳,两人的交谈自然没能逃过无名的耳朵,无名一个眼神扫射过来,那如同苍鹰一般阴鸷的目光落在了每个人脸上,最终停留在了那年轻宫人的身上。

    年轻宫人只觉自己好似成了什么将死的猎物,为那豺狼虎豹啃了个对穿,不由两股战战,不能自持。

    “无名?你这老狗,也配管本宫的事?”好在柔贵妃显然不甚待见这手执拂尘的灰袍老道,顷刻间反击便至,语气显然没有方才对上秋盈盈那般来得客气。

    这倒也顺遂救了这年轻宫人一命。

    无名转过脸,不甚恭敬地斜视那步辇。仿佛透过纱幔,那老餮般的目光已然将这冷美人浑身上下看了个遍。

    “呵呵呵...娘娘说哪里的话,并非老奴要管,而是君上要管。君上有命,说——”

    “金嬷嬷,摆驾回宫。”

    谁知这柔贵妃连君上的面子也不愿给,亦或是已然给了,但远没有众人所想的那般好颜色——如今不与这秋姑娘为难,就是看在君上的颜面。

    老仆抹了抹额前的汗,恭顺低语道:

    “娘娘,今夜夜宴,君上也差人来请了您。若是现在回宫,恐怕要赶不上赴宴了啊......”

    哪知柔贵妃冷哼一声,径直说道:

    “哼,本宫身子抱恙。不去。”

    众人纷纷摇头,这位柔贵妃果真是骄横无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称病抱恙的话竟也是信手拈来。只是贵人在此,还能如何呢?即便再有微词,却只得眼睁睁地恭送对方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起轿——”宫人拖长了声线,尖着嗓子大喊道。

    这精美华丽的软轿再度升起,缓缓行在去往盛宴的路上,一如奔赴她的命运。

    那属于帝都歌绝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