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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与雪
    “兴许,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夜来撇过头,闷闷说道,“或许我不许你运功,只是不想看见黄泉路上是你与我作伴。或许我只是刚好命大,不该绝于此境。又或许…看在以往的情份上,让你陪我这恶鬼下地狱,我觉得有点不忍。你救下的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说不定哪天,连你自己都要送命。”

    “小湄,你错了。我从没有觉得你像他们口中所说,是个残忍绝情的魔鬼。”

    顾见春左右欣赏自己的“杰作”,心中思忖着如何才能“锦上添花”。

    “那时候,我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只是你一剑破开锁链,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之时,不论如何,我都没法将那个人与什么‘魔头’,‘恶鬼’之类的形容联系在一起。”

    “若你都能做恶鬼…”

    “那这阿鼻地狱,是不是罚得太重了?”

    对方沉默不语,横亘良久。

    一时间,只余那“啪嗒”“啪嗒”的无名声响,声声落在被褥之中。

    仿佛那水滴之声是砸在了他的心上。

    顾见春恍若未闻,琢磨半天,终于心念一动,将那碎发亦是小心翼翼地编结成麻花辫。小时候,小湄总是缠着他编这样式,只是他却笨手笨脚,总也学不会。

    如今倒是可以尝试一二。

    “小湄,你救了我。滴水之恩都应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就算你一剑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你以为我不敢?”

    夜来声音低哑,冷言道。

    “你当然不敢。”顾见春闷声一笑,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话音中亦是带上了一丝情绪,“因为我也救了你,还不止一次。就算是挟恩图报,也该我先吧?”

    “……无耻。”夜来无言以对,方想撇过脸去,头颅却被对方强行固定。

    “别动,还没好。”

    “绕了一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讨厌那个一无是处的我,所以我将他杀了,在梦里。”

    “不知道这算不算杀人?”

    “…….”

    原来如此。

    只是此时此刻,她只想起那个血腥而残忍的梦,梦里少年一遍遍地救下她,却因为她而化作血沫。

    “拔剑的…理由么?”

    她不自觉地呢喃道。

    “——我只知道,杀人的理由。”

    换而言之,她也没了剑心。

    她无法回答对方的这一问题。

    “那不一样,小湄。”

    顾见春忽然将手一松,那麻花辫便沉沉坠下,在发髻之间错错而连,形成一个好看的半月。

    他终于满意地笑了。

    “拔剑,是为了保护。”

    “但我失去了保护你的理由。因为即便有一身的功夫,我也保护不了你。从前,我不喜欢那个一腔热血,却令你背负苦难的我,现在,我也不喜欢那个自负武学,却令你独自伤怀的我。所以在梦里,我将他们都杀了。小湄,你明白了么?”

    “杀人的滋味,我虽未尝,却已遍历。”

    攫取他人的生欲,只是一瞬,而攫取自己的生欲,才是永恒的痛苦与绝望。她不晓得在对方这平静如水的外表之下,曾有多少暗涛汹涌与惊潮骇浪,那些将他鞭策着,逼迫着,直到他自绝于自己的梦中。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能如此心平气和?

    “是我的错。”半晌,她极力压抑自己的心绪,低声说道,“那时候,我不该救你。我应该让你死在西冯寨——”

    “但你还是救了。小湄,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再次相见了。”

    顾见春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温和说道:“过去我总想着,一报还一报,大家互不相欠。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若论报恩,应当是你欠我多些。所以在师兄闭眼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无赖……”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明明是我说的话。

    可她只觉得如鲠在喉,就连那最后的詈骂仿佛都失了原本的滋味。眼前渐渐模糊,原来是她不意间红了眼眶。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欠了对方良多。就算赔上身家性命,恐怕也还不完。

    她想起在那山崖之下,他们并肩斗兽。想起在那洞天之中,他为她祛毒疗伤。想起在方家山下,他将她推出陷阱。想起在那莲华塔,他将她接下。想起在雪夜之中,他们拼死一战。想起在南音湖边,他挡下那夺命之钉。还有祁川镇,问剑山庄,大婚之宴……还有昨日,他不顾一切地拉住自己,不惜以身犯险,与她一道坠落。

    “无赖。”

    她垂下头颅,试图遮掩漫溢的情绪。

    只是对方却不愿遂她的愿,当即递来一方帕子。

    “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嗯?”

    夜来恼怒不已,反驳道:

    “你少在这里自作多情…我才没有……”

    她话音一顿,倏忽想起什么细枝末节的画面。

    对了……

    那时在栈桥之上,他都说了什么?

    虽未喝醉,可她此时却觉得记忆有些朦胧,脑海中似有什么画面将要呼之欲出。

    她只记得,自己将他逼急了,惹他生了一通气。

    再然后……

    她努力回想着昨日种种,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

    会是什么呢?

    “昨日……”她张了张口,忍不住问道。那泪珠还挂在眼角,我见犹怜。

    “昨日?”

    此时轮到对方不解。这却也不怪顾见春,全因着这小丫头话题转的太快,令他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昨日,我喝醉了。”

    “嗯,是喝醉了。”

    “那我有没有做什么?”

    “有。”顾见春当即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你哭了。”

    她心中一紧,该不会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还有呢?”

    顾见春颇为严肃地说道:

    “你还掐着我的脸,要我笑一笑。”

    “……?”

    夜来扶着额头,有些无言,只是经对方一提醒,她好像也隐隐约约想起了这一茬,只觉指尖炙热,好似那触感还依稀残存。

    她登时不着痕迹地将手往袖中藏了藏。

    “…还,还有呢?”

    “对啊,还有——”顾见春一抚掌,接着说道,“你和我道歉,说特别特别对不起我。”

    “什么?我会和你道歉?!”

    夜来登时一阵慌乱,喝酒误事,当真是喝酒误事。

    “那我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顾见春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半晌,在对方急迫又复杂的目光中,真真切切地答道:

    “还有,你哭得好伤心,简直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还有你抱着师兄,怎么也不肯松手。”

    “还有你说你要永远待在栖梧山,要永远陪着师父和师兄呢——”

    “……”

    “……”

    “……”

    夜来努力想要克制自己的怒意,却终究忍无可忍,一把将那锦帕丢到对方身上,破口大骂道:

    “顾见春,你不要太无耻——”

    这么拙劣的谎言,难不成是将她当成傻子骗了么?

    “我是醉了!不是傻了!!!”

    “噗哈哈哈……”

    而眼前的男人终于再难抑笑声,长笑不止。

    “你还敢笑?!”

    夜来闻声,怒火中烧,面上大躁,只觉这辈子都没有那么丢脸过。亏她还老老实实地听信了对方前言,原来这半真半假的记忆,乃是对方编来诓她的!

    ——她怎么会忘了,这个男人不是最擅长编故事么?!

    她看着对方笑得恣意,恼怒不已,登时一掌挥去。只是对方如今又没什么内力,若是下手没个轻重,恐怕要一掌结果了他。

    打死他,那不是便宜他了?

    她转念一想,当即攻势一转,直取对方腋下。

    “我让你笑,我让你再笑——”

    而对方本要试图挣扎,却发觉在这恼羞成怒的少女面前没有半点抵抗之力,于是索性一面笑着,一面求饶道:

    “好小湄,我错了错了…是师兄的错…不闹了好不好?”

    而少女却恍若未闻,或者说,眼下的状况令她十分满意。

    “哼!你敢戏弄我?!我江夜来这辈子还没让别人这样戏弄过!顾见春,你真是找死!”

    只不过说着打打杀杀的话,那柔荑却没有半分杀意,有的只是如同他们年少时那般嬉闹与恣意。

    顾见春只觉得这前半生欠下的笑都要在今日笑尽了,他试图捉住少女的手,口中连连哀求道:

    “好小湄,师兄错了,师兄知错了…你要是实在生气,就杀了我吧!哈哈哈……小湄别闹了好不好…小湄饶命啊——”

    谁知正在此时,只听“砰”地一声,顾见春竟一个趔趄,被眼前那四处作乱的少女一把推倒在地。

    ——硬要怪的话,就怪自己内力尽失,实在是没有旁的力气了。

    桌椅板凳乱作一团,只是在一阵叮叮哐哐的动静之后,屋子却忽然陷入沉寂。

    ——疼倒也不算疼。

    顾见春回过神来,终于慎重地观忖着眼下状况。

    ——只不过…

    四目相对,咫尺之遥,那面如烟霞的少女堪堪撑着身子,悬于他眼前,正怔忪地盯着他的脸。

    那半月一般的麻花髻在她后颈顽皮地摇曳,一如他此时心境。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离得太近,近到连他都担心对方会不会从他那如雷的心跳之中,看出他卑劣的心思。

    “小湄……”

    他不由地看痴了。

    的的确确,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对方看作他的可亲可疼的师妹,而是……

    一个堪可守护一生的女人。

    他再度确认了这一心意。

    “——昨天,我是不是还做了什么?”

    少女兀自寻思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只是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却又颇显心虚地辩驳道: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除了你说的那些,我还做了什么吗?”

    那零星的画面萦绕于脑海之中,恰于方才一闪而过。

    可是她分不清那究竟是自己的臆想,还是……

    如果是真的,那她可真是…

    他却哑着声音,低声反问道:

    “你忘了么?”

    少女心底没由来地一慌,当即目露凶光,化掌为刃,抵在对方颈边狠声道:

    “说!”

    “咳咳…”对方无奈地拂开她的手,“小湄,就算要说,也得让我先起来吧?”

    少女看了看左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此时这情状,的确不算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

    只是她对这答案更为急迫些。

    这很重要。

    “快说!”

    她一把将其按回地板,手掌之中泛起白雾。

    “再敢骗我,我就……”

    “咕——”

    正在这两相对峙之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响动,令少女的凶狠与逼问戛然而止,当然,也包括她那掌心的白色霜花。

    顾见春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咕——”

    这声音再次响起。

    此时顾见春终于确认这声音来源,乃是自身前的少女腹中发出。

    顾见春慢悠悠地将目光转回少女的脸庞之上。

    “——你敢笑,我就杀了你。”

    少女一把捂住他的眼睛。

    在黑暗袭来之前的最后一刻,他毫不意外地在少女面上看见一抹正在晕开的酡红。

    虽然他也不明白,此时究竟是捂住眼睛好些,还是捂住嘴巴好些,亦或是说,应该捂住罪魁祸首的耳朵?

    他艰难地忍住唇边笑意,点头道:

    “不笑,不笑...小湄饿了,那便先吃饭吧?”

    只是少女却猛地松开他,面色有些古怪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这动作,似乎也有些熟悉。

    “小湄?”

    他眼见着少女面上的红霞如同烟云一般倏然消散。

    她目光如雪,沉静地看着他。

    “不是昨天,是前天。”

    “昨天,我半途中寒毒发作,晕了过去。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醒来了,对不对?”

    顾见春一怔,难得她还能记得这些……

    他点点头:“对,前天你喝醉了,待你醒来,我去替你寻吃的,正好师父在做午饭,便差我带些你爱吃的。只是等我回来,你寒毒发作,昏了过去,我便请师父救你。”

    “你说这么多,是希望我不要再怨恨他?”

    她的眼神出奇的亮,简直就如同剑刃之光,凛凛冽冽。

    顾见春摇了摇头:“不,小湄,我不能左右你的想法。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师父他很在意你。”

    “那倒是不劳你费心。眼下,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谁知那少女却凉凉一笑,令顾见春恍惚想起在黛州与她重逢的时候。

    “你问吧。”

    “你方才是说……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