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次说的那个故事,后来我认真想了想——”
沉默半晌,夜来幽幽开口道。
“你该不会...说得是那个老匹夫吧?”
“小湄真聪明...”不论听到多少次,顾见春也还是会对少女那执拗的称呼感到无奈。
“我就说么,总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问剑山庄在如今兴盛之前,似乎是有那么一场大战。那老匹夫率领武林众门派,将什么如同万寿宫一样的存在剿灭殆尽,而后他才坐上如今的位置的......”
顾见春轻柔地挽起她的青丝,低声说道:“嗯,是啊。”
只听她接着说道:“只不过我曾经探寻许久,都没能查到那一场大战,究竟是与谁为敌...又或许...在十恶司里并没有留下这段记录。”
他指尖一顿,似有若无地应道:“嗯...”
“你既然知晓这个故事,那你一定知道敌者的来历了?”
她话音方落,突然抬头,紧盯着顾见春的面容,企图从那表情之中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可惜,他只是笑了笑,垂首道:“小湄想知道么?”
夜来一把捉住他的衣襟。
“告诉我——”
——即便口口声声喊着“老匹夫”,她却终究难掩对那问剑庄主的好奇。顾见春苦笑不已,正是如此,他才觉得这两人当真相像,都那么喜欢心口不一。
“好,小湄要答应我,以后不许轻易寻死觅活,我就告诉你。”
夜来脸上一躁,倏然怒道:“我说了,我才没有寻死觅活!我只是没留神......”
只是在顾见春不作言语的反应之下,她话音渐弱。
“真的...”她央求般地拽了拽顾见春的衣襟,催促道,“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
顾见春不为所动,坚持道:
“你先答应我。”
“好,我发誓我不会寻死觅活,如违此誓天打雷...唔唔——”
“不必发这种毒誓,我告诉你就是了。”
顾见春一把捂住她的嘴。
“是十恶殿。”
少女方想责怪他骤然发难,却在听到这名号之后忽然愣了愣。
“十恶...殿?”
——聪明如她,自然不会忽略这等巧合。天底下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恰好在景之的手中,就有这么一个名为“十恶司”的组织,与当年那个无恶不作的十恶殿名号重合。
“怎么会?”她摇了摇头,仍然不愿相信。但是这种种细节的重合,又令她更为心慌意乱。就比如说,十恶司亦是凭空出现,亦是高手如云,亦是以恶闻名,亦是......
——只手遮天。
.......
“小湄,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是在践行一条正确的道路么?”
“我现在没心思与你争辩。”夜来看了对方一眼,却为那缎带遮住他大部分的形容而感到挫败,“所以,那老匹夫是率众讨伐了十恶殿?”
顾见春沉声道:“准确来说,南宫庄主是将十恶殿自江湖上彻底铲除了。只不过,十恶殿却还有余孽未尽。”
夜来有些怔忪:“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那些所谓的余孽,是以‘欲嗔痴贪恶,爱恨生死天’来排列位次吧?”
“小湄聪明。”顾见春点头道,“那十恶殿殿主手下,正是这十恶之徒,只不过剩下的余孽,也不过五人而已。”
夜来忽而截住他的后话。
“让我再猜猜,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那五人,便是我方才说的后半句话?”
顾见春微微颔首。
“嗯。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么也无须我再费口舌了。”
夜来连连摇头。
“我不信。十恶司虽以杀止杀,但杀亦有道,怎么会与那些恶徒扯上关系?”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顾见春无奈道,“其实我亦是道听途说,所以真真假假,恐怕只有当年亲历之人才晓得了。”
“没关系。待我回去,会亲自求证。”
顾见春苦笑一声:“好,我与你一同前去。”
“那倒是不必。”夜来睨了他一眼,却想起对方看不见,登时又添懊恼,“……我自有我的法子。”
“你的法子,是不是直接去问那位白王殿下?”
“你怎么...”她惊呼一声,却戛然而止,可惜话已出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只得承认道:“对,我会去问他。若确有此事,我便亲自送那些藏于十恶司的畜生一程。”
顾见春抚了抚额角,无奈道:“小湄...我以前怎么不晓得,你是个如此急躁的性子?”
“那你如今晓得了。”夜来话音微凉,“我就是喜欢直截了当的法子。倘若景...倘若殿下不能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会替十恶司清理门户。”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南宫庄主曾说,十恶司向来以武功身手排列位次,你在十恶司列于第九,如何能清理门户?小湄,你太莽撞了。”
夜来垂眸道:“谁告诉你我只排第九的?凌霄都打不过我......”
顾见春拍了拍她的发顶,宽慰道:“打不打得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意孤行,那位白王殿下又会如何作想?”
“我相信他,若当真如此,他是不会包庇那些余孽的。”
顾见春淡然一笑:“那么小湄,你可信我?”
“我自然信你。”
“那么这件事情,让我来替你解决,可好?”顾见春温声道,“你如今不能思虑过重,还是要养好身子,知道么?”
“你来解决?你怎么解决?”夜来只觉得好笑,“你知晓十恶司是什么地方么?知晓他们每个人姓甚名谁,都有何种绝技么?知晓他们身在何处,各司何职么?”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小湄,你只需要信我就好。”顾见春微微笑道,“还是说,你其实是不愿信师兄的?”
“......”夜来抿了抿唇,不愿与之争辩,“那么这件事便等下山后再议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讲的这个故事,又与我娘亲有什么关系?”
她不信对方会无缘无故提及她娘亲,一定是有什么关联,只是她想破头也未曾想出来。
“兴许有关系吧?”顾见春摇头道,“我不能说。”
“......”
事关发誓,夜来也不愿逼迫于他,只得作罢。
“好吧...兴许我该直接去问问。”
她打定主意,便决定下山之后先去问剑山庄寻那老匹夫,一为碧天之剑,二为这段旧事。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头疼。
“你说...若是有个人救了你的性命,你却与他关系不怎么样,应当如何答谢他呢?”
顾见春了然一笑。
“救命之恩,岂能轻忽?若是我,那便登门拜访,以谢礼相赠。”
夜来抚了抚额角:“除此之外...有没有什么避免见面的法子呢?”
——她怕她还未开口,就已经要拔剑了。
“没有。”顾见春缓缓答道,“小湄,你想去问剑山庄么?我陪你一道前去,总该有些底气吧?”
“我才不是没有底气...不对,我没有在说问剑山庄!”夜来纠正道。
“好吧。”顾见春闷笑一声,“我只是随口一问。”
“哼!”夜来撇过头去,“谁让你多嘴多舌...”
一语落定,她恍惚一瞬,忽而又想起那日醉酒之后,梦中情状,面色陡然一变。
“小湄?”
顾见春目不能视,却察觉对方鼻息紊乱一瞬,登时心中担忧。
“你...”她看着对方以缎遮眼,正巧露出那鼻翼与薄唇,自是有些心烦,“你还戴着这缎带作甚?”
“小湄不是说,君子不立于危墙?我戴着它,小湄便不会防我惧我了。”
“谁惧你啊?你休要信口开河!”夜来一恼,当即将那缎带扯落,“玩笑而已,我又不是君子,才不怕你。”
顾见春有些无辜,只得睁开眼说道:
“可是方才小湄明明说......”
他话音一顿,正看见对方脸上未曾褪尽的霞红。
“小湄,你的脸好红。怎么了,是有何不适么?”
夜来张了张口,登时心虚地抚了抚脸颊。
“我……”
她似是认真思忖片刻,抬起头问道。
“其实,我想问你一件事。”
顾见春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事,这么支支吾吾的?”
——这下终于能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他是不是在骗自己了。
“师兄,你可曾婚配,可有娶亲,可添家室?”
顾见春凭空一个踉跄,只觉结舌难言。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你……你个姑娘家,怎的这么…”
没羞没臊…
“……?”
“姑娘家怎么了?”
她有些不解,似是不晓得自己方才的一语惊人令对方语塞。
“没什么。”良久,顾见春叹息一声,正色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问这个?”
夜来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待到下山之后,兴许你我要同行一段时日。虽说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过如若你有什么家眷亦或是亲事,恐怕难免要遭人非议。如今你身为宋家长孙,更不能出什么差错才是。”
顾见春垂眸望向她,目光沉黯。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他险些误会……
“未曾婚配,未有娶亲,未添家室。”
“哦…那就好。”夜来似是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问道,“那师兄可有什么红颜知己,亦或是什么姘头相好……”
“没有!”
顾见春面色一沉,登时将她话音打断。
“你一个姑娘家,怎的如此不害臊?什么红颜知己?什么姘头相好?你晓不晓得这些话是何含义就拿来用?”
“原来你方才是想说这个。”夜来了然一笑,“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就不能插科打诨,说这些风流话了?这又是谁定下的规矩?”
顾见春一时语塞,只得撇过头去不理会她。
“哦…我知道了,你这是在恼羞成怒?”夜来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调笑道,“师兄,虽说你也不小了,是过了成家的年纪。不过万事随缘,即便没有心仪的姑娘,或者没有姑娘心仪于你,也不要与我过不去嘛…你与我发怒又没什么用,我也不能立刻给你变个红粉佳人出来不是?”
“我没有恼。你且不必挑唆于我了。”顾见春闭了闭眼,心头无奈。只是见她那云淡风轻的反应,一时间气上心头。
他沉默须臾,忽而说道:“有的。”
“什么?”夜来一愣。
顾见春缓慢而坚定地答道:“有心仪的姑娘。”
夜来又是一怔,却像是再次松了一口气一般,低声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若要避嫌,我也有办法……只不过麻烦些。”
她说罢一笑,神情有些恍惚。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顾见春望着她,眸中是她看不懂的神情。
“应是一位兰姿蕙质,白璧无瑕的女子。”
“哦……”夜来了然点头,低语道,“真是好评价。还有呢?”
顾见春一笑:“还有,她是个心狠手辣,凶残恶毒,恩将仇报,老谋深算,口蜜腹剑,诡计多端的人……”
夜来听着,竟不自觉打了个呵欠,眼皮沉顿。
“哦……啊?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女子……”
她终于反应过来,有些怔忪。
“还有呢?”
“还有…”顾见春想了想,像是沉入某种回忆之中。
“她爱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哭了。她还爱笑,笑着的时候顶顶好看。她脾气不好,总是为各种事情而发怒,她也很善良,会为了自己认为不对的事打抱不平……”
“哦…这样…”夜来眼前渐渐模糊,似是有一双手硬要将她拉入梦中一般,对方说出的话此时却像是隔着一条长河,听不真切。
她隐约觉得对方正在说的话一定十分重要,难道她不想知道师兄心里究竟藏着一位怎样的姑娘么?
只不过听了半天,她心里便为那“兰姿蕙质,白璧无瑕”八个字所占据。
——她有些不忿,却属实无可辩驳。
——打心底里,她的确不能称得上这几个字,又如何能与那位姑娘相提并论呢?于是她只得怀着这细微的惆怅与释然,任由意识游离天外。
——剩下的话,她已然不感兴趣了……
“…还有…她很聪明,总是能将所有事都做得很极好,但她也很愚笨,常常忘记自己还受着伤,流着血,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冲锋陷阵了。”
“还有,她重情重义,滴水之恩势要涌泉相报,但她又无情无义,总是自以为是,来去凭心,一点也不在乎身边人的感受……”
“就像…现在这样。”
顾见春抚了抚少女那恬静的睡颜,心底无奈。就像现在这样,自己剖心为证,她却自顾自地睡着了。
也罢,即便如今将这番心意告诉她,兴许也会令她退避三舍,怒骂自己又在胡言乱语吧?不过即便这番话藏在心里,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今后的日子里,他也不会再任她一人。
“好眠。”
他替那酣眠的少女掖好被角,便这样一直看着她。
仿佛就此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