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再看看自己所处的阴暗房间,钟朝辞有意无意地开口提到:
“听说贺兰玦登基那一日带着江叙在太和殿一同接受了众臣朝拜,竟是连封后大典都等不及,便要昭告天下了。”
“江叙。”
贺兰昀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从前若不是因为国公府独子身份,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人,如今竟然帮扶着贺兰玦一起将他推入深渊。
“为帝王者,用情太深不是好事。”他冷冷讽刺道,同时也不由因此想出另一个法子。
“既然你这么在乎他,那我便从他下手好了。”
贺兰玦让他失去最在乎的一切,那他也要奉还回去才算是‘礼尚往来’啊。
钟朝辞闻言极快地牵了下唇角,“可江叙在深宫之中,我们远在昌州,如何能从他下手?”
“是啊……”贺兰昀浅浅皱眉,“如何才能从他下手呢?”
“朝辞,你有法子吗?”
贺兰昀抬眼望他,眼神温柔极了,仿佛又回到从前。
钟朝辞恍惚了一瞬,很快又被屋里的潮湿阴冷唤回思绪,“有倒是有,方才你们说起要利用民心舆论,对江叙也可以如此。”
贺兰昀思绪转动很快,“呵,男后,贺兰玦当真能顶住这样的压力么?”
“不,”钟朝辞摇头,“不止这些,殿下,你说一个原本寿数不长的人,忽然健健康康,还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复从前纨绔张扬,会不会是什么邪祟上身啊?”
贺兰昀思索片刻后失笑,抬手抚了下钟朝辞的脸侧:“你当真是孤的福星。”
带上钟朝辞这个决定,果然没做错。
……
翌日。
贺兰昀和钟朝辞暗中踏上了梅建安的府邸,被他客气招待。
贺兰昀一整天都同梅建安在书房议事。
按照计划,第一步应该散播江叙是邪祟的流言,等流言散播到一定程度就顺势开始散布贺兰玦谋逆的消息。
可贺兰昀在梅建安府上待了一天都没听到外面有什么消息,梅府在闹市,他不方便出去,一直等到夜里才等到梅建安回府的消息。
彼时他和钟朝辞在梅府厅堂中等候,看到梅建安进屋时便下意识要心急地迎上去,但当贺兰昀看到紧随梅建安身后进来的人时,脸色却变了。
“梅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腰后有匕首抵着,梅建安不敢说话,咽了下口水。
钟朝辞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看到江叙,立马站了起来,神情警惕。
江叙扫了眼这两人,似笑非笑,轻轻抬手,瞬间便有一行身着军装铠甲的御林军从他身后鱼贯而入,将梅府大厅团团围住。
在这之前,更多的御林军已经将梅府包围住了。
望着江叙淡定的模样,贺兰昀瞬间明白了所有,脸色难看:“你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殿下英明。”江叙笑眯眯,从容迈步越过他们在大厅上座,身边跟着的依旧是那个沉默古朴的护卫。
这更显得贺兰昀在逃亡路上做的各种掩护障眼法如同笑话一般。
钟朝辞咬牙,“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我们抓走?跟到昌州,你把我们当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吗?”
“唔……”江叙满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匕首,这是贺兰玦第一次上战场与突厥人交锋的战利品,“倒没有那么高级,别太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就是想看你们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看无头苍蝇乱窜不有趣吗?”
“可惜结果没什么惊喜,和我预料的一样,来昌州找梅大人,再然后就是散播一些流言……”
说到这,江叙轻笑了声,好似和朋友说话一样,看向钟朝辞。
“我是邪祟?那你不也是一样?钟朝辞,亏你想得出来。”
钟朝辞气得涨红了脸。
江叙没再看他,拔出匕首,手指摩挲着手柄连接处镶嵌的红宝石,琥珀色的眼眸逐渐幽暗冰冷。
“其实你们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倒是无所谓,我不喜欢你们动贺兰玦,尤其是你,贺兰昀。”
贺兰昀沉着脸看向江叙。
“你生来尊贵,年少时便被册封为太子,养尊处优的长大,除了贺兰珹没有人是你的威胁,可人啊,越是向往什么,便越是害怕失去。”
“做的越多,错得越多,你和你母亲如今这个局面,完全是你们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你知道什么?!”贺兰昀崩溃的声音几乎沙哑到撕裂,“贺兰玦是什么样的人你一无所知!”
“知道为什么这次只有我来,没有贺兰玦吗?”江叙面无表情,神情冷淡到极致,“因为你这样的人,他见一眼都嫌脏。”
“他对皇位没有丝毫兴趣,可你们母子将他逼到绝境,你们渴望权力就把别人想的同你们一样,若不是你们做的这些多余之事,何至于会落到如此下场?”
“江叙,你知道了,对不对?你知道贺兰玦那见不得——”
贺兰昀话未说完,江叙手中的匕首便如疾风般飞刀出去,霎时间打断了他的思路。
厅堂里的人也都被江叙的突然出手惊到了,即便前太子是逃犯罪臣,天子没下死命令便在外随意打杀人,是否也太草率了些?
飞刀是一瞬间的事,四周都是御林军,无处可逃,贺兰昀下意识便一把将身旁的人拉上前来挡刀。
噗呲——
血肉破开的声音混着钟朝辞惊吓和痛呼的声音在厅里响起。
钟朝辞吓傻了,低头看着插在肩头的匕首,第一次觉得死亡离他那样近,连背后的贺兰昀轰然倒地都未曾察觉,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在打颤。
“江叙,你、你要杀了我?你疯了?!”
“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要杀我,你想要散布的那些谣言想杀我。”
江叙冷冷勾唇,起身一步步朝他走去,“说起来我对你也算是仁慈,我其实是个懒得操心的人,在我没有对你做什么的时候,你就应该学会低调做人管好自己才是,可惜你学不会……”
“在贺兰昀半强迫带你逃亡的路上,你其实有很多次机会可以逃走,但为什么没有呢?”
“其实你的心思也不难猜,你想看看贺兰昀还有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你想借助他的力量碾压我,又或是借刀杀人。”
步子越走越近,江叙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肩头汩汩涌出的鲜血让钟朝辞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流失的不只是血,还有他的生命。
惊惧过后,钟朝辞忽然觉得很冷,他知道那是失血过多的症状,他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江叙,如同地狱而来的罗刹。
他后悔了。
他后悔招惹江叙了,他根本玩不过江叙!
他也后悔掺和进皇权之争,如张氏所说那般安稳做生意,当个富贵闲散人的日子明明再好不过,他为什么要不知足呢?
明明知道贺兰昀是穷途末路之人,为什么还要赌一把,踏上他这条贼船呢?
在好再来酒楼里喝茶盘账的日子好像就是昨天,但距离此时此刻的他,却好像快要是上辈子的事了。
江叙的手握上刀柄,带着匕首抽离,更多鲜血涌出,钟朝辞脱力倒下。
而江叙,站在原地睥睨着钟朝辞,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冷漠启唇:
“贺兰昀是个蠢货,你也是。”
彻底失去意识前,耳畔还听到江叙又说了句话。
“你走之后,张元容会过得很好,团圆也是。”
张元容?
这具身体的母亲叫这个名字吗?
那个遇事只会畏畏缩缩退后的深闺妇人,独自一人能过得好吗?
团圆……他好像都不记得这个年轻的下人长什么样子了。
他,还有下辈子吗?
没有答案。
江叙收回视线,看着手上不可避免沾到的鲜血,皱了下眉,没等开口吩咐什么,眼前就递过来一条灰色帕子,那是一只布满疤痕粗砺的手。
他接过帕子扬了扬:“谢了。”
霍影没说话,见江叙从倒下的贺兰昀旁边走过,要碰到他的衣角时,默默伸腿把贺兰昀踹一边去了。
“把手脚捆起来,送上囚车,回京。”
江叙冷声吩咐。
当年贺兰玦是如何躺着入京,受人可怜嘲讽的,贺兰昀也该体验一次才是,京城里被幽禁的贺兰珹自然也不会就这么退场。
贺兰昀被抓,梅建安自然也不会独善其身,新上任的江南巡抚已经在昌州驿馆住下,只待明日着手抄家问罪,这些江叙就不会过问了。
夜色已深,江叙在霍影的陪同下走出梅府,出门的瞬间便愣住了。
那人依旧一袭白衣,长身鹤立地站在马车前,唇角微微勾起,笑意温暖柔和地看着他,朝他伸手:
“我来接你回家。”
……
贺兰昀被一路扔着烂白菜和臭鸡蛋回京之后,当年的旧案便被重新调查翻案,贺兰珹被提了出来。
这对几乎从小斗到大的两兄弟,虽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死在同一天。
也不知在刑场上他们两两相望赴死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前太子和四皇子死后不久,宫里本就吊着最后一口气的太上皇也挺不住了,太医在外间跪了一屋子。
贺兰玦听完太医院院首的汇报,点了点头,便起身往太上皇寝宫里间走去。
寝宫内静的可怕,南帝粗重的呼吸声十分明显,好像随时就会上不来一口气。
他听见脚步声,艰难地转过头,瞧见身着浅色龙袍,气宇轩昂的贺兰玦,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割舍不下。
这偌大的江山,这令人着迷的最高权势,他终究还是没能握住。
好在接手的是他和心爱女人所生的孩子。
“浔之,江山有你,朕走之后……可安心闭眼了,也能……”
“也能安心去寻你母亲了。”
南帝轻轻闭上眼睛,如今睁眼对他来说都是一件需要力气的事,他幻想着再次见到叶挽清的场景。
他将江山给了她的孩子,她应该会原谅他了吧。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极冷的声音,打断了他憧憬的幻想。
“不,你不配见她。”
“什、么?”
“是你害死了她,你怎么有脸去见她?”
贺兰玦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行将就木的帝王。
南帝睁眼,浑浊的瞳孔紧缩,他在害怕。
“你……都知道?荷”
“她就吊死在我面前,”贺兰玦面无表情,“那时我还小,可她死前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清楚的记得。”
“她与你并非是两情相悦,是你年少时懦弱胆怯不敢上前,是你在她进宫为妃后仍躲在角落对她有所觊觎。”
“先皇病重之时,你觉得你有机会了,你强行侮辱了她,这才有了我。”
“有了我这肮脏的、于她来说是羞辱的血脉!”
贺兰玦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他看向南帝的锐利眼神像一把利刃,不止刺破了南帝那层连自己都欺骗的假象,更刺破了自己。
“不……”南帝害怕极了,这一瞬他看到的不是贺兰玦,而是叶挽清那双凤眸正锐利地看着他、质问他,他闭上眼睛想要逃避。
“不是这样的!”
“她心里是有我的,她心里有!”
贺兰玦冷笑,凤眸如寒冰一般没有温度,“有也只是恨,她恨你,我也恨你!她恨到曾经几次想要杀了我,可她下不去手,于是只能对自己下手。”
“你没见过上吊死去的的人是什么样子吧?她面色青紫,没有半点往日温柔的样子,就那么睁着眼睛,睁着眼睛看着我……”
南帝的呼吸愈发急促,从嗓子眼里发出像冷风灌进老旧风箱的声音,刺耳极了。
“也不知道是在看我,”贺兰玦垂眼,勾起唇角笑了,轻声说,“还是在看你……”
南帝骤然瞪大眼睛,双腿在龙床上挣扎瞪了两下,脖子扬得很高,随着最后一口气的抽离,逝去了。
贺兰玦站在床边就这么看着他,周身气息一片死寂。
“贺兰丰,你死之后,没有人会祭拜你,你就在这天地间做个孤魂野鬼,永远别再打扰她的安宁。”
片刻后,他走出宫门,宣布南帝驾崩,寝宫里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却没有一人是真的伤心。
贺兰玦没管其他,径直走出大殿,直奔栖梧宫,无声迈步走到廊下打盹睡着的人身旁,弯腰贴在江叙身上。
“怎么了?”江叙没有熟睡,看着枕在自己身上的人,眉头微蹙。
贺兰玦深吸一口气,嗅着这让他安心的气息,摇头:“让我抱一会你。”
江叙挪了挪,在软榻上空出个位子,仍有些拥挤,“那你上来。”
贺兰玦将他拥入怀中,两个人贴的很紧很紧,谁都没有说话。
头顶一树合欢遮蔽刺眼的日光,风动树响,偶有一抹细碎的光落下,照在榻上紧紧相拥的爱人身上,时间仿佛永远定格。
这是幸福的模样。
贺兰玦曾经见过,却从未想过的幸福模样。
如今他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