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堂除日,晴转多云。一阵阵的北风,突兀地刮,倒正好将新裁制出的白鹿灵应宫旗铺开,再将宫主的罩袍也扯起来,在风中猎猎作响。
司天监的官员算过,虽不算黄道吉日,但喜神在西,又宜出行,所以正该今日。
她要带走的东西其实不少,这支队伍里有宫女有内侍,有侍卫有道人,还有数量最多的民夫,他们每个人都不可能是空着两只爪子上路,因此哪怕不算她和她那十万钱,也不算她的行李卷,以及带去蜀中的各种道家典籍、法器、礼器,光是维持这支庞大队伍日常吃用就需要数量相当可观的物资,这些物资不可能全靠路上各郡县的补给,所以必须从汴京开始带着走。
物资虽然可观,但她看不到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
汴京是个水运极其发达的城市,从这里往蜀中走,主要不是靠两条腿——自己的和骡马的,都不靠,而是靠大小船舶。
她身后不远处的码头,正有一艘极气派的大船等着她。
自汴水一路向北,进黄河,再往西过潼关,出黄河,进渭水,一路就奔着兴元府去了。
听起来还是有点辛苦,但考虑到坐船和坐车的舒适度已不能同日而语,她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顺天门外的这处码头,离金明池是极近的,水军往来运送物资,便多走这里,因而平日也很热闹——虽说除却三月一日之外,寻常时节百姓不许进金明池游览,但这里是禁军操练水战的地方,有禁军,那自然就有了购买力,有了购买力,怎么会没有人呢?
有人摆摊卖吃喝,有人设局邀赌徒来下注,还有歌姬舞姬在高楼上挥一挥广袖,招揽那些年轻又大方的禁军士兵抬起头,看她们一眼。
现在无论官兵,都是肃然列队,沉默而笔直地矗立于风中,他们手上的斧钺槊戟也是一样寒光凛冽,杀气腾腾。任凭谁看了都会觉得安心——这样一座伟大的城池,就该有这样训练有素,悍勇无畏的军队来保护。
她也遥遥地向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如她的袖袍一般,他们的铠甲在多云的风中,也被微微吹动起来。
布为里,黄表之,用一层层彩线在布料上绣出甲片形状,胸前绣狰狞人面,背后锦绣腾蛇,远远看去,像真铠甲一样,好不威武,谓之“五色甲胄”。
奉命出城来送她一程的九哥上前一步:
“呦呦,”他说,“山高路长,旅途艰难,你从此后切不可顽皮,更不能自专而行。”
她忽然从那五色甲胄的美丽花纹中短暂回过神。
“九哥,我知道的。”
“若是水土不服,思乡情切,写信回来,切莫藏着掖着,这匣玩物,你留着路上解闷便是。”太子妃送了个匣子,沉甸甸的全是金子打的手镯钗环,堪称女孩最喜欢的玩具。
“官家是何等慈爱的圣君,必不会坐视不理。”郓王妃立刻接了一句话,她也送了个匣子,比太子妃的稍小,但里面是温润滚圆的珍珠,一看那个质地,比上一匣半点不差。
两位王妃并肩站在一起,这夺目的美貌光辉就加了个倍,而且还是十分肖似的美貌光辉——虽说因为官家偏爱的缘故,太子和郓王关系比较微妙,但他们俩的王妃却是亲姐妹,市井间就有促狭人说促狭话,认为将来不管是太子继位还是郓王继位,朱家都赢麻了。
她左右看看,就很有点忍不住想笑。
“嫂嫂的好意,我记在心里。”她说,“能去灵应宫修道,为爹爹祈福,他乡既是故乡,又岂惧水土不服?”
一片轻微的赞叹声响起,其中也夹杂了一两句模糊的挪揄。
看看帝姬,分明很会说场面话嘛,早学些乖,哪能被逐出京城呢?好在官家宽仁,既能恩准几位亲眷来送,足见还是认这个闺女的。
再看看两位王妃送她的临行礼物,这是不是暗示了什么啊?
那有些原不该出现的人,也就出现了。
难得被带出来,跟在太子妃身边的宁福就一脸羡慕嫉妒恨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有些尴尬。
“我现在虽有钱,”赵鹿鸣笑道,“但取不出来,还不能分你。”
宁福小脸一红,“谁要钱了!”
“那你为何这样盯着我?”
“你能出了京城,去看外面天大地大,”她说,“多好呀!”
她忽然就不笑了。
“若来日有机缘,说不准妹妹也能出京看一看这天地。”
“真的?”宁福又惊又喜,“他们说阿姊言出法随,那我真信啦!”
她伸出手去,捉了小萝莉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不仅能离了京,而且到那时,你想去就去,想留就留,”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除却爹爹,谁也不能阻了你。”
太子妃和妹妹互相对视一眼,不明白朝真帝姬为何态度突然大变,用庄重而严肃地语气说出这句话,就像在说一句必定应验的谶语。
但赵构似乎不想纠结这句话,他忽然插了句话:
“今日相送,呦呦可还有什么挂念之人?”
赵鹿鸣有点迷惑地皱起眉。
挂念?那按礼仪说她要挂念的人可多了!除了爹爹之外,太子哥哥要挂念,郓王哥哥也要挂念,乔娘娘要挂念,韦娘娘也要挂念。爹爹勤勤恳恳,一扫仁宗朝时皇室人丁不旺的颓象,给她制造了五六十个兄弟姊妹。兄弟娶亲,姊妹嫁人,她又有许多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就算她勤学苦练,这菜名也是一时半刻难以报全的,现在冷不丁问她一句,她哪知道该挂念谁?
九哥挑挑眉,往一侧让了让,跟大变活人似的,就让出了一个曹二十五郎。
两个嫂子就抿嘴笑而不语,外加内圈伺候的女童和宫女和内侍,外圈伺候的道士和禁军,还有那三个十四岁的高坚果,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中贵人,一起注视着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幕。
赵鹿鸣头皮炸了。
曹二十五郎被曹父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这是断然没有错的,现在伤还没好就跑出城来送她,那整个人就很憔悴。
他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透着象牙一样苍白的光泽;他的嘴唇也是苍白而干枯的,像是枯萎在雪中的花朵;他的眼睛还是那样乌黑,睫毛还是那样长,里面流转着内敛又含蓄,深情又痛苦的光华。
光是以上这些,他已经完全足够死死戳中宋朝女性的审美点了,而他今日出门,竟然还精心打扮了一番!
玉色的锦袍,红梅图样的腰带,身量还没长开,但这股子忧郁的气质更加让人心动呀!这不是清贵美少年什么是清贵美少年!又柔弱,又坚强,又优雅,又深情!
嘿!那边那三个高坚果!看看汴京顶配,未来的“人样子”是什么样的!再看看你们!蒹葭玉树,说的就是你们!
所有人的眼神都在乱飘乱飞,而且是非常愉悦,非常满意地乱飞。这本来是个细想很冷酷,因而很令人同情的场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因为说错话被父亲逐出京城——可只要加了这一段,它立刻就让人津津乐道起来。
它甚至还终结了这漫长的,少则一两个时辰,多则可能干脆墨迹送到天黑的送行仪式!
因为朝真帝姬见到她这俊秀深情的表兄后,再也装不出少年老成的镇定模样了。
这个披着雪色斗篷,纤细柔弱,令人心生怜惜的少女噙着眼泪,忧伤脉脉地望着他,说:
“表兄,此去便是千里之外,再会无期,你把我忘了吧!”
说完这句话,她向这一群面露怜惜的,以袖拭泪的,抽抽噎噎就要出声的兄嫂弟妹们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就上船了!
上船了!
船了!
了!
汴河上有风卷起浪,拍打着那艘以彩锦装饰,华美非常的大船,波浪撞上新涂了漆的木料,顷刻间便碎作雪白的细碎泡沫,像曹二十五郎的心一样。
康王就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头。
“已是官家恩典,”他说,“不可悲伤无节啊。”
曹二十五郎转过头,哽咽着行了一礼。
“此恩天高地厚,小子死也不敢忘的!”
郓王妃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小声道,“消息还不曾出大内?”
“这都要看官家考量。”太子妃目不斜视。
就在赵鹿鸣离京这日,有骑士自北而来,飞马进了汴京,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完颜阿骨打,死啦!
虽说在这事儿上大宋没出过半点力,可这仍然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骑士不能一路跑一路扯嗓门大喊,小脸儿都憋红了!
消息传进艮岳时,官家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这岂不是呦呦梦里那头北方的妖龙?!
天啊!天啊!
呦呦那梦可不是无的放矢,故意咬王黼一口!那梦竟真的应验了!
完颜阿骨打死了!那他的弟弟,他的儿子,必定要打成一团,大宋的江山从此就算是稳如磐石了!他再也不用担心金人看穿了大宋军队孱弱不堪,突然在某一天南下了!
这都是仙尊保佑!都是他潜心修道,感天动地的结果!
当然!连仙童也是他潜心修道,感天动地的结果!
宋徽宗被自己感动坏了。
王黼结联内宦,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处置他,官家还没想好,可他自己的乖女被他逐出京城,他却满心都是小小的内疚,虽为了面子不能喊她回来,但他可以赏她呀!
也好平息一下朝野京城的非议,给她撑撑腰!
赏她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