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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第五十四章
    白烛忽然爆了一个灯花, 在烟雾后影影绰绰。

    春夜里,就算身边放着个火盆也依旧显得凄凉。

    何况这本来就是一间凄凉的灵堂,里面坐着个凄凉的人呢?

    虽然尚未完成婚礼, 但朝真帝姬说,“他就是我的驸马, 若是活着不能做他的未亡人, 我只能与他地下相见了。”

    宫中上下就全住了嘴,尤其是官家。

    再别说将她送去和亲, 官家梦里都得吓醒, 醒了还得再瑟瑟发抖一会儿。

    驸马已经死在天下人之前了,帝姬要是再被他逼死, 就擎等着太上皇回京,将他从御座上拽下来吧!

    拽下来, 踏上一只脚,后面还有十几万, 几十万的汴京人一人一只脚,一人一口唾沫!没人会同情他,没人会站在他这边,就连他的老师, 他的老师都会闭门不出——他可想清楚了,临时生病的人全有鬼!

    所以官家态度那叫一个温和, 突出一个“要什么我给什么”,生怕这个妹妹想不开一头撞了棺材。有了官家的态度, 宫里的规矩就撕了个粉碎, 不仅驸马的灵堂是在宫里布置的,连着棺椁和各色丧仪用的东西,什么都给给给, 什么都不怕忌讳,流水似的往帝姬这送,只希望她能稍稍满意些。

    于是帝姬这里虽说是个灵堂,却比韦妃的宫中更热闹了。

    皇后过来看过,给驸马上了一炷香,握着朝真帝姬的手,很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都知道,”朝真帝姬说,“圣人不必说了。”

    皇后忽然手上就用了很大的力气。

    “呦呦,你不知道。”她这样说。

    她青春正盛,来时特地洗净铅粉,一脸素净,却仍然美艳不可方物。

    “你嫁了一个好驸马,生死之间,他也能护着你,”皇后说,“你不知道世上多少女子羡慕你。”

    帝姬抬起头,看着皇后那张美艳脸上浮现出的凄凉。

    不仅赵鹿鸣知道,她想,皇后也什么都知道。

    知道若是到了城破那一日,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丈夫是不会护着自己妻子的。

    帝姬们也来过,排队来,排队上香。

    她们是柔弱的,但哭声也是真情实感的,她们还会问她容色这样憔悴,吃没吃过什么东西?

    “斯人已逝,咱们却还须藏着几分偷生之念,”宁福帝姬说,“你得吃些东西,万一病倒了,驸马泉下有知,岂不痛心?”

    “驸马若泉下有知,”她说,“我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宁福帝姬就听不懂了,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

    但她的阿姊也没心情去同她细说。

    太妃们也来看她,也三三俩俩地过来上香烧纸。

    比帝姬们更体贴些,韦氏带来了些汤汤水水,一定要看着她吃下去。

    她默不作声地吃着碗里的羹,听韦氏讲起外面的事。

    国家大事,韦氏是不太懂的,但她能精准复述儿子交代她的话:

    “呦呦,你可不能有事,你须得好好地替驸马看着,”她说,“你九哥一定要替你报这个仇!”

    赵鹿鸣舀起羹汤的手停滞了一下,又缓缓将那勺熬得浓稠细腻的羹送进嘴里。

    待温热的半流质食物顺着喉咙落进胃里,她终于轻轻点点头。

    “九哥如何待我,”她轻声说,“我都知道。”

    九哥而今在京城的风头,不仅盖过郓王,甚至快要盖过官家。

    他的名望是那样高,不错,他是个亲王,身份敏感,可现在谁在乎呀!人人都记得他当初跪宗庙,人人都记得他后来抱着驸马尸体落泪,他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没能保护自己的妹妹和妹夫!可这话落进每个人的耳中,都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官家一忍再忍,一退再退,都是官家的错!现在驸马的血还在御街上不曾被雨洗掉,九殿下不想再忍再退了!

    有太学生登门拜访,与他聊起朝廷该如何退敌,援军又当从哪一路切断东路军回返的路线,他则拿出自己早就精心准备好的地图,与他们从白天聊到黑夜,再秉烛到天亮。

    等到天亮了,太学生们就惊异地看到康王府的仆役扛着许多箱笼往外走。

    “殿下这是……”

    殿下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细布袍子,笼手靠在门柱上,望向晨光的方向。

    “而今李相公主政,我不能日日只知清谈,与国何益?”他转过头,露出一个疲惫而坚定的笑容,“思来想去,我只有倾尽家产,为朝廷招募义军,筹备粮草,算是尽了绵薄之力。”

    真心实意。

    那些沉甸甸的箱笼比他的话语,比他的笑容更有说服力,一箱接一箱地送出去,来客就忍不住红了眼圈。

    康王殿下将家产捐了个干净,除了几套进宫用的礼服外,甚至连妻子的华丽衣衫,精美首饰也一起给了李纲。

    他穿着朴素得近乎寒素的衣衫,走在汴京街头,鼓励每一个青年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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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驱逐金虏,再立山河,”他说,“李相公有此决心,咱们须得帮他一把!”

    消息传进宫中,哪怕是这些日日生活在官家周围的宫女内侍们,也会用眼神和细语表达她们的倾向。

    韦氏只说了一句,赵鹿鸣却已经听了千万句。

    “九哥当真是一心一意疼爱着帝姬的。”

    就连佩兰也这样感慨了一句。

    “你觉得呢?”朝真帝姬看向王穿云。

    王穿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听了这么多,”佩兰有些嗔怪,“怎么一句好话也说不出?”

    “我就是不知道。”王穿云说。

    两个少女小声嘀咕了两句后,下意识都将目光投向了依旧跪坐在驸马灵前的帝姬身上。

    帝姬的眼帘垂着,什么也看不清。

    曹溶被祖父打了,打得很惨,她知道这事。

    可若是他依旧被关在曹府里养着,也未必会有之后这些事。

    他奔着康王府去的,谁教他的?

    再进一步想想,康王府可不是当年太子的东宫,她那九哥工于心计,王府上下整治得铁桶一般,她的驸马是翻墙跳出去的?钻狗洞爬出去的?

    一个自小金尊玉贵,只学些琴棋书画,压根不谙世事的贵公子,怎么就知道今日金使入京,怎么就知道如何用他这条命,扳动了整个局势?

    他有一腔热血,可有人利用了他这腔热血!

    一想到这里,赵鹿鸣握着黄纸的手就下意识抓紧了。

    她也利用了他,她对自己说,所以她永远对他有一份愧疚。

    而这份愧疚在对上利用他,推他去死的人时,就化为了更加铭心刻骨的仇恨。

    “帝姬?”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将手中的黄纸扔了出去。

    黄纸轻飘飘落进火盆里,化为炽烈的火。

    京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很快传进了黄河岸边的金营里。

    完颜宗望很是吃惊,但他迅速镇定了下来,吩咐将送回来的百十来个血团子都送去医治。

    “没想到那位公主的驸马竟然有女真人的血性,”他望着收拾地上血迹的奴隶,眉头深深皱起,“咱们须得尽快撤军。”

    “他们不同咱们谈了么?”完颜宗弼问。

    这位菩萨太子哥哥就瞪了他一眼,“你要同李纲谈?李纲心如金石,他能给你什么!他寸土也不会给你!”

    愚蠢的弟弟坐在那,整个人就显得非常失落。

    “我想,”他说,“我想……”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只是不甘心。”完颜宗弼说。

    他那个正在烦恼的兄长就愣住了,哭笑不得地望着他。

    “早知会有今日,”他说,“我才不会给你招揽这门亲事,倒叫你真上心了!”

    怎么能不上心?

    完颜宗弼心里就翻来覆去地在那懊丧,要是他进城就好了!

    他不会杀了那个驸马的,他得仔细打量那人一番,还得仔细问问,公主到底哪里好,叫那个孱弱的宋人宁可豁出命去?

    原本她已经十全十美,出身高贵,年轻貌美,又有智谋和胆量,对一个年轻男子来说诱惑力完全拉满,可现在她不仅有那些优点,还有一个与她门当户对,高贵又俊美的男人甘愿为她而死!

    在得不到的完颜宗弼心里,她当真变成了这座王城最珍贵的明珠,越得不到,就越辗转反侧,思之欲狂。

    完颜宗望见了,就叹了一口气,起身去拍一拍他的肩膀。

    “咱们回去修整时日,”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安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坚决,“等冬天再来时,咱们将汴京攻下,她就是你的战利品了,绝不会令其他人夺了去。”

    完颜宗弼听了这安慰的话语,认认真真点了点头。

    可再发兵又要等上大半年,还要都勃极烈的首肯,这些日日夜夜要他怎么办呢?

    在御街之事后,大宋这一方主战派上线,与金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只剩下“战争中”和“筹备战争”两种了。

    没什么好说的,双方都不再遣使,但私下里还是有面白无须的人悄悄往来于汴京和金营之中,说不清是郭药师的门路,还是哪一位主和派相公,比如说李邦彦,或者是耿南仲的首尾。

    金人自然是满嘴威胁的,宫中则是唯唯诺诺,将所有责任都推个干净,推到蛮横的金人也无计可施。

    关于国事和领土是不能谈了,官家已经被宣德门前那一幕吓破了胆。

    关于这些主和派大臣的小心思,金人也没耐心去理会。

    但他们还是完成了一桩交易——出于金国四郎君的一个小小的请求。

    “我想要一幅公主的画像。”完颜宗弼深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