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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疼
    在她眼中,这个人几乎被烧焦了,苍青的道衣上一片黑灰,火星未灭,边角都翻卷起来,眉梢甚至留下了少许灼痕。可他的神情,依旧深流般平静,哪怕是被王诰讥刺不配用这一套由他主导写就的剑法,也并未有任何怒容。

    一切情绪,都被收敛在这副脆弱的躯壳里。

    王诰曾见过周满用那一式“踏雪待”,今日再见王恕这一套剑法,理所当然认为他的本事都是周满教的,哪怕对方展露出了不错的实力,但在他眼底也只意味着周满厉害罢了。

    所以方才那话,实是在挑衅——

    换个配得上的人再来。

    可周满不理,这话再是挑衅,也只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令人心情极差。

    最后,还是礼数周到的王恕,慢慢道一句:“是你赢了。”

    周遭于是响起了几声叹息:看似是王恕那一式“命春来”奏了效,撕裂凤凰击退王诰,可实则是王诰借此虚晃一招,运用修到第三涅后才有的“凤凰游”身法,转到了王恕身后。早在其被王诰一掌打下擂台时,胜负就已见了分晓,只是此刻亲耳听王恕说出结果,到底还是有些唏嘘。

    毕竟几场比试看下来,这病大夫着实可敬。

    剑壁前方,刻着王诰名字的那柄大剑,此时于是往上升高,而与之相对,刻着王恕名字的那柄大剑则朝下沉落。

    岑夫子出来,宣布了比试的结果。

    周满却是对旁边的周光道:“帮忙去请一命先生。”

    一命先生在学宫,但是今日比试没有到场,大约是师徒俩还在闹矛盾,但菩萨伤势不轻,单凭他们可能处理不了。

    周光闻言立刻去了。

    金不换更是早已取出自己带的伤药,给王恕服了暂时稳住伤情,然后便与周满一道,扶着人走。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王恕神容已经委顿了不少。

    周遭一片喧嚷,周满脚步匆匆,一心只有赶紧送人回去治伤,原本没有在意。然而才走没几步,转身时,眼角余光不意掠过剑壁,忽然瞥见一道有些眼熟的白衣身影,于是脚步骤地一止——

    他什么时候来的!

    那鸟道中段所立,不是他们那日于乱坟岗上谋过一面的张仪又是谁?

    其视线所向,正是周满这边。

    在周满发现他时,他自然也发现了她的注视,先是一怔,但紧接着便向她颔首,竟是隔着这中间无数的人潮,向她微微一笑,然后才调转视线,朝西面还在进行比试的擂台看去。

    西面那座擂台上,正是还在缠斗中的王氏二公子王命与李谱。李谱法器是一面退堂鼓,生得一身神力,剑打没了就用鼓锤,敲得人心烦意乱,而那王命并不用火,只用一管画笔,不像是王氏二公子,反倒更类似杜草堂弟子。

    王命虽然上佳,可李谱偏偏跳脱难缠,屡屡出人意料。

    两人打到现在,才有要分出胜负的迹象。

    张仪进得剑门学宫后,攀上剑壁,所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给望帝下战帖、夺剑印,而是跟周遭这无数闲人一样,穿着那缝补拙劣的破衣烂袍,在这儿看春试?

    此人声称自己要为天下选一位新的圣主,上一世选的正是王杀。可这一世的春试,王杀不知何故,却并未参加。

    那前世发生过的事,还会发生吗?

    如果不再相同,张仪这一世选谁?

    如果依旧相同,那以王杀后来进白帝城、取冷艳锯的结果反推,他必定是拿到了墨令才对:要么,真正的王杀,瞒天过海,就藏在即将产生的前十人之中;要么,他进入白帝城的墨令是来自春试剑首躲多得的那一枚;要么……

    是春试结束后,从前十某种处抢来!

    ——张仪已经来了,距离揭开这位神都公子画皮之时,难道还远么?

    周满面无表情,短短片刻,已经想了许多。

    只是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很快收回了目光,继续扶着王恕离去。

    先前那养气宗的大小姐程半夏立在原地,却是呆呆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尤其是王恕那道看似清癯的身影,仿佛没想到这个前几场只凭取巧赢的家伙,这一场对上王诰竟能打到这个程度,完全还没从刚才那一式“命春来”带来的震撼里回过神。

    岑夫子等人见周满已走,对王诰的为人虽然不大喜欢,可这位王大公子毕竟是光明正大获胜了,是以按着礼节道了一声恭喜。

    其余仰仗世家鼻息的门派家族,就更是极尽奉承之能事。

    镜花夫人走下来便对王诰笑道:“这病秧子的本事虽然有些令人意外,不过好在你父亲没白救你,竟然已经修到第三涅了。这一场胜得极快,想必难有人再超过了。”

    在比试结果出来时,王诰赢得这一场比试所花的时间,也无声浮现在大剑上他名字旁边:一刻一字半息。

    宋兰真的视线,便凝在上面,不觉自语:“好快……”

    陆仰尘听见,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向她望了一眼:不关注王诰本人,反而关注王诰获胜的时间。果然,这一轮最快获胜之人,她有心要争上一争吗?毕竟宋元夜对上赵霓裳,多半能赢。她若不能更换对手,下一场多半就要兄妹对决了。无论什么结果,只怕都不是宋兰真想看到的。

    对上王恕,竟用了一刻多的时间,对王诰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是丢脸;可对其他原本也想整整那速胜者名额之人来说,已经是一座高山,使人望而生畏了,很难再生出挑战之心。

    王恕伤势不轻,虽然是住在春风堂那边,但周满与金不换都担心他回去住得偏远无人照看,且春风堂那边还有个不待见他的孙大医,因此干脆把人带回了东舍,找了间干净屋子。

    早有人把各种瓶瓶罐罐端到桌上。

    王恕人虽然还清醒,可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被人扶着坐下。也不知是否那涅火有古怪,先前金不换用的伤药只维持了不到半刻的药效,这会儿伤处又开始淌血,甚至染红了被褥。

    周满见了,随手拿起一瓶伤药走过来,一搭他衣袖,便要为他疗伤:“一命先生还没来,先上一些药……”

    可没料,王恕竟将她手按住,只道:“我自己来吧。”

    他看上去已十分虚弱,却从她手中取过那只药瓶。

    周满皱眉:“可你伤势……”

    王恕便冲她笑:“也没有很重。何况这涅火,你们也不知该怎么治。放心,我是大夫。”

    周满看他,有些迟疑。

    王恕却已强撑着伸手要去褪自己外袍,只是手指才一搭上襟前衣领,一看她与金不换立在边上,又停下,欲言又止。

    金不换见状,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他意思: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意思是假,不愿他们看见他身上的伤势才是真吧?

    于是他拉了周满:“菩萨自己心里有数,我们先出去吧。”

    周满想了想才道:“我们就在外面。”

    王恕点头,目送他们走出去。

    但在那扇门关上之后,他的神情却变得沉寂了几分,竟未如他对周满金不换所言的那般治伤,而是先敲一下指上长生戒,开启了一座隔音阵法,然后才搭下眼帘,淡淡道:“出来吧。”

    藏在屏风后面的霜降惊蛰顿时错愕。

    两人对视一眼,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霜降有些结舌:“您,您怎么知道我们藏在后面?”

    血还在流,极寒极炎两种痛楚依旧肆虐,王恕紧蹙着眉头,取出袖中那面能显示人心之毒的骨镜看了一眼,压抑着又咳嗽了一声,只道:“我对阵王诰,如此伤重,就算你们不来,韦伯伯不派你们来看,又怎会放心?”

    霜降于是讷讷。

    确实如此,先前眼见王诰出了杀招,他们差点就要冲上去救人了,还好那周满够快,才免了他们于人前暴露王恕身份。眼见王恕被人扶着往东舍去,他们便悄悄跟着,暗中潜入。因为修为够高,周满等人也不会察觉。却没想,会被王恕猜出来。

    惊蛰看他放着身上伤势不管,多少有些担心:“公子唤我们,不知何事吩咐?”

    霜降立刻问:“要杀人吗?公子要对那王诰下手了吗?”

    王恕摇了摇头:“墨令还未到他手上,怎么也得春试结束再杀。”

    霜降忍不住咬牙:“那还要容此人再苟活几日了!”

    她脸上杀意炽盛,显然恨不得早早把王诰剁了。

    但王恕却始终平淡,合上骨镜后,只问她:“我记得,霜使以前说,父亲生前曾教过你一点《燃眉录》的功法,还曾给过你一柄焰刀,可带在身边了?”

    霜降一怔:“教过,刀也带着。可我自身功法偏阴偏寒,所以修得不好……”

    王恕便道:“焰刀给我。”

    霜降有些疑惑,但依言将焰刀奉上,是一柄深红色形如钩月的刀刃,隐隐可见火焰图纹跳动其上,带着一股惊人的炽热。

    王恕伸手,将刀取过细看。

    惊蛰见了,不由拧眉:“要研究对付那王诰之法,也不急在此时吧?您伤势如此之重……”

    他自是以为王恕要刀,是想破解王诰那凤皇涅火,欲要相劝。

    可万万没想到,话音还未落地,竟见王恕举起那柄焰刀,屏息咬牙,便往自己右肩刺去,而后深深往下一划!

    鲜血瞬间染透衣襟!

    惊蛰甚至隐约听见了刃尖刻骨的声音!

    先前递刀的霜降更是大骇,险些发出一声惊叫:“公子,你——”

    王恕额上立刻冷汗涔涔,却是慢慢道:“我伤得还不够重。”

    霜降与惊蛰已经说不出话来。

    透骨的剧痛,盖过了身上的极炎与心上的极寒,焰刀刀身则瞬间冒出深红的火焰,烧灼这伤处的皮肤,将痛苦赋予他的同时,也使得伤口逐渐扩大加深,渐渐看不出刀伤的痕迹,只与他原本的伤处混在一起,显得犹为可怖。

    直到他喘息着拔回刀,惊蛰才回过神来:“您,您这是为什么?”

    失血过多,使他感到眩晕。

    但痛太深,反倒麻木了。

    王恕微微闭眼,声音已经嘶哑:“春试剑首之位,觊觎者甚众,尤其是世家这几人。陆氏陆君侯败于张仪之手,陆仰尘失去族中依凭,若能得剑首,至少证明他不负君侯教导,能在族中立足;宋兰真明月峡一役判断失误,致使世家折损巨大,夺得剑首,击败陆仰尘与王诰,可以挽回一些名声,使她确立自己作为宋氏血脉,在新一辈中佼佼者的地位;王诰更不必说,一要雪寿宴之耻,二要向世人力证他绝不输给我……但我以为,这剑首之位,他们三人都不配。”

    他说着,将刀递还霜降。

    霜降接了,捧在手中,看着刀刃上沾的血迹,却不知为何,只感到心中震颤,竟不敢碰。

    王恕则续道:“配得上这个位置的人,只有周满。剑首能得两枚墨令,她可以再邀请一个强力的帮手,进白帝城必定能获更丰。只是张仪已来,她心系望帝陛下与此人间的一战,未必能尽全力。”

    惊蛰道:“您自伤己身,竟是为了要逼她吗?”

    王恕没有否认,反问道:“你们不愿认周满为主,不也是还想看看吗?”

    霜降与惊蛰于是愣住。

    王恕却已经开始恍惚,只对他们道:“藏回去吧。”

    他再次轻叩那枚长生戒,解除了隔音阵法,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丝清醒,强撑着站起来,将先前那只药瓶攥在手中。

    这时霜降与惊蛰已依言藏回屏风后面。

    于是他松手,将那只药瓶砸落在地,“啪”地一声碎响。

    周满与金不换立在外面走廊,忧心忡忡,谁也没说话,陡然听得这一声,顿时一惊,返身推门而入:“菩萨!”

    王恕意识昏沉,摇摇晃晃,已经站不住了。

    周满立刻上前,与金不换一道扶他在榻上躺下,查看他情况。然而触手处一片黏湿,他衣上所浸之血比先前多了何止一倍?

    心悸之下,往上看去,伤势哪里是他先前所说的“也没有很重”——

    右肩那曾被涅火烧灼处,早已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何等触目惊心!

    可这个人抬起疲倦的眼,看见她,却还笑了一笑,只是声音低得听不清:“周满,疼……”

    周满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瞬间颤抖了一下,想起自己或许压到了他伤处。

    可当初金针入颈,他都没喊过一声……

    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保持面上的平静,然而张口却觉心潮如涌,说不出一句话。

    霜降与惊蛰透过屏风一侧,窥看着外面,此时见得周满反应,终于明白了什么。

    王恕望着周满,却忽觉心内空空:周满这个人,多疑谨慎,从不轻信。可对已经信任的人,却绝不怀疑。她明明才是那个最好骗的。他以前说,她十句话里常有八句是假,可原来,自己骗起人时,也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