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建二年。
是月也,杏华盛,可菑白沙轻土之田。
农人光着腿,站在冷且硬的地面,努力的松土。
有吏骑着骏马,沿路高呼着什么,飞奔而过,沿路都不曾停下来。
农人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离开,挥了挥手,将远处的儿子叫了过来,“他方才说甚?”
“他说又改了。”
“改了甚?”
“州,郡,还有县名也改了。”
老农的脸色依旧呆滞,只是茫然的看向远处,再次挥了挥手,儿子便扛着锄头离开了。
他没有去问改成了什么,也没有去关心为何要改。
这种事,老农见的多了,年年大改,时而改变所属,时而撤销县城,时而重设州郡。
老农已经有很多年不知道自己是何处人士了。
可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他若是忙不完,晚点就来不及去采柳絮了。
从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犹如乌云。
老农丢下了农具,熟练的趴在了地上,整个人都与地面贴合,一动不动。
刘桃子骑着高头大马,从官道上缓缓通过。
看着远处那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土里的老农,刘桃子没有说话,只是略微加快速度。
此刻,新上任的北朔刺史伊娄骑着马,跟在了刘桃子的身边。
伊娄此刻一脸茫然,跟在刘桃子身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田子礼笑着说道:“只是此番委屈了尹娄公啊。”
“啊不敢,不敢,若非将军,我岂能活命?”
伊娄从郡守到刺史,可这并非是升迁,郡和州都分大小,这上郡太守是从三品,这下州刺史是四品.而这临时设立的北朔州,浑身都透露出一股寒酸气。
像朔城这样真正的富裕军事核心,依旧留给了朔州,庙堂用那些边角料,像金河,白道,原阳等位置险要,却根本没什么人力物力的地区来拼凑出了一个榆林郡这就是北朔的唯一郡了而北恒那边更惨,也只是有一个四分五裂的破碎定襄郡。
说是升迁到了州刺史,其实就是个县令.可能连县令都不如,麾下就几个小乡镇。
也难怪庙堂压根就不派重臣前来,只是从当地选出两个有政绩的尹娄跟尉囧来分别担任两个刺史。
没错,另外一个倒霉蛋便是尉囧。
上郡太守做的好好的,忽然就被调来当镇长.还是因为政绩出色。
听到他的话,田子礼继续说道:“以您现在的资历,想要再进一步,除非是立下军功,此处虽.略微贫苦,却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啊!”
“往后只要能多立军功,还怕得不到重用吗?”
听到田子礼的话,伊娄赶忙挤出了笑容来,连连点头,“您说的有道理啊!”
刘桃子领着众人,千里迢迢的返回了边塞。
最先出来迎接他的,便是这位伊娄太守。
此番回去,刘桃子却是走了另外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更难走一些,好在冰雪融化,不会像先前那般要命,虽然难走,可这里却紧挨着伪周,有些时候,他们甚至能看到敌人在高坡之上盯着他们。
双方就这么静静的对视,目送着彼此离开。
时而有猛兽出没,不少地方的城寨都是空着的,若是从这里绕,还真的有机会无伤通到晋阳,不过,得在合适的季节里出发才好,否则人还没过去,便要死伤大片。
伊娄领着刘桃子巡视他奉命都督的地区。
他们回到城内,来到了那正在搭建的破败官署。
众人分别入座。
此处的酒水,也颇为苦涩,远不如那晋阳里的好吃。
姚雄瓮声瓮气的说道:“难怪陛下如此放心的让兄长都督二州.全然是些坏地劣土,我看城内的百姓,加起来还没成安一个乡的人多呢!”
“陛下是要让我们依靠这些村镇来抵抗伪周吗?”
姚雄俨然是有些不悦。
诚然,陛下是大力的提拔了兄长,可兄长分明也做了许多事,那些啥也没干,领兵都不会的酒囊饭袋们管辖大州上郡,尽情纵乐,自家兄长如此出力,却是要用最残破的地方去做最重要的事情?!
这是什么道理?
听着姚雄的抱怨,众人色变,寇流却不怕,他接茬道:“你也是散吏出来的,莫非现在才知道这个道理?”
“这苦事和累事,不都是能做事的人去做吗?这享受的好差事,何曾让真做事的人来做过?”
“不让兄长来,莫非要那个姓韩的来?”
“合着能做事就该受委屈??”
“这是什么道理!”
姚雄再次嚷嚷道:“便真是让我们做事,也该将朔州恒州完整托付才是!就现在这些地方,让我们如何仰仗?!”
寇流嘿嘿一笑,“因为兄长太有能耐,故而不能完全托付。”
听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伊娄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是大汗淋漓,不断伸手擦汗。
姚雄看了眼他,又说道:“这伊娄公跟那尉公,都是边塞里少有的真正做事的人,也是被派过来做事了当真是没天理!”
“啊我.庙堂定是有.有考量的。”
伊娄脸色苍白,不太想卷入这个话题。
田子礼这才开了口,“你们二人勿要胡说八道.这是陛下信任兄长,信任伊娄公,方才如此重用。”
这两人便不再说话了。
刘桃子平静的看向了一旁的伊娄,“我将全州交予你,防务上的事情,你不必在意,自有我来解决。”
“你要做的,便是如过去那般,让这里的百姓们能活下来便好。”
听到这句话,伊娄再也忍不住了。
“将军.当下就有一件大事啊!”
“哦?”
“我的人去不得金河!”
伊娄满脸的纠结,他解释道:“将军,金河本是周地,是前不久才夺回来的,这里紧挨着周人,左右没有能仰仗的山川重镇,周人的斥候几次能城门外经过,城内甲士却不能治”
“我派去的官员,根本无法进城就被诛杀,城内甲士外出,时常还遭受劫杀。”
“最近的白马戍,也不能及时前往支援不敢派的太多,也不敢派的太少。”
“我知道了。”
伊娄一愣,他抬起头来,心里还是很困惑,他为了这件事思索了许久,也不曾想到什么好办法,金河距离诸戍镇都比较远,像是凸出来的一块,驻守在这里的官民,那都是瑟瑟发抖,生怕明日就被周人给拿下了。
似乎周人到现在还不曾下决心夺回这里,只是因为刚刚拟定了合约,不愿意出兵。
伊娄想了很多天,头疼欲裂,毫无思绪。
可听到刘桃子这么一说,伊娄忽就平静了下来。
刘桃子凶名在外,无人不惧,可对身边这些人来说,有这么一个天杀的凶人坐在一旁,竟能使人感到心安。
伊娄忽然就不慌了,心里也没了什么惧意。
似是只要刘桃子还在身边,便是从地里长出妖魔来,也不会惧怕.
刘桃子向伊娄交代了许多事,随即离开此处,继续朝着武川方向出发。
这次离开晋阳,刘桃子不只是获得了简单的诏令,还有诸多的赏赐,属于安西将军的规格,那是一点都没有落下,旗帜,仪仗,甲胄。
威风凛凛,声势无二。
尤其是当他们回到了自家领地的时候,遍地都竖起了刘将军旗。
崔刚早已接到了消息,领着各地官员将领们出来迎接大齐安西将军,北朔北恒二州都督,盛乐开国县子刘将军。
放眼望去,崔刚,褚兼得,张黑足,破多罗喾,王冲,吐奚越,刘成彩,燕黑靼.
崔刚身上,还是能找到些那些属于大族弟子的东西。
倘若是田子礼,他定然只领着几个亲信前来迎接,先汇报工作。
可崔刚却不是如此,他按着迎接的规格,出城二十里,又按着众人的官职和资历分别排列,文武清晰,他还要求麾下这些大老粗们都换上官服,统一标准。
跟其余的野路子不一样,崔刚是知‘礼’的,这个‘礼’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倒也重用。
就这么一群庶民小吏,蛮夷莽汉,竟被崔刚弄得整整齐齐,犹如文武百官那般,分列有序,行礼拜见,又有甲士列成了礼阵,用的还是庆贺凯旋时所用的,有专门的乐师吹奏凯旋之乐。
猛地看到这个仪仗,田子礼都惊呆了。
我离开后你都他妈的做了些什么??
姚雄揉了揉眼睛,他差点都没能认出来远处那些莽夫们。
刘桃子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众人起身。
下一刻,这装模作样的礼就保持不住了,破多罗喾带头破坏了阵型,快步冲到了刘桃子的身边,“兄长!可想死吾等!!”
“怎么去了如此之久呢?!”
规规矩矩的阵型当即被破坏,莽夫们一涌而来,围绕在了刘桃子的身边,你一言我一句,毫无上下礼节,崔刚看了是直摇头。
姚雄惊愕的打量着面前的破多罗喾。
“你是喾?你不开口,我当是哪家的大户娘子呢!”
“你怎么打扮成了这般?衣服换了,连头发都修了??”
喾看了眼崔刚,无奈的说道:“崔君说,兄长当下是重臣,我们迎接他,必须要符合礼节”
刘桃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朝着武川行驶而去。
姚雄等人此刻被众人围绕起来,都是在询问此番前往晋阳的事情。
刘桃子这次的遭遇,在边塞可谓是传的神乎其神。
尤其是在众人得知有人劫杀自己兄长之后,边塞都有些压不住了,军队有聚集的痕迹,边郡几个城池都是赶忙关闭城门。
好在,刘桃子并没有大碍,而边塞也没有爆发出大乱。
众人谈论这些事情,相当噪杂。
崔刚走在刘桃子的身边,却是说起了各地的情况。
“兄长,各地的民夫们,算是有了安置,能组织调动.”
崔刚的思绪清晰,从民夫开始,说起他们当今的生存条件,开垦事务,到在各戍镇的修缮和大小政务,这一次,他总算是没有再拿出什么文书来,张口便谈。
田子礼轻声说道:“崔君幸苦啊,只怕是背了好几天吧”
崔刚没有理会试图打断自己的田子礼,他又说起了学室。
“吏还是严重不足,能认字的实在找不出太多来,而需要用吏的地方却越来越多.”
田子礼这才笑了笑,没有插嘴。
刘桃子回到武川城的时候,城内将士们皆是处于狂热的状态下,齐声高呼‘将军’,众人终于是进了官署。
刘桃子麾下的爪牙们,越来越多。
官署进行了一次修缮,方才能让如此多人坐得下。
刘桃子坐在上位,亲信们分别位于两侧。
他这次回来,带来了不少的赏赐,他以众人这段时日里的功劳分别进行赏赐。
姚雄坐在人群里,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他大声说起了这次外出的经历,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的,口才是越来越不错,说的还不错,颇为流利。
而崔刚和田子礼等人,则是坐在刘桃子的身边,不管喧哗的武夫们,低声商谈起了地方的事情。
“我这次带回了不少人,缺少的位置,可以让他们来担任。”
“这些人都是从律学室出来的,知道如何做事。”
崔刚大喜过望,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刘桃子所带来的那些奇怪的随从们。
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彪悍的武夫,果然是些文吏啊!
崔刚当即说道:“兄长,够用了,当下各地,不再是混乱无序,吏安排妥当,已在调度之中,有了这些人加入,各地事便在掌中握。”
田子礼有些好奇,他问道:“原先兄长离开的时候,边塞闹出许多事来,这次兄长离开的更久,怎么像是没有任何坏事发生呢?”
崔刚回答道:“兄长当下名望极高,况且各地戍主,都是能服众的,又是被兄长所提拔上来的.兄长离开之后,他们也能听从将军府的命令,控制好各戍镇,不生出大乱。”
“小事倒是常常发生,不过有诸将军坐镇,倒也不惧。”
田子礼没有说话,崔刚说的是实话,只是,这事情做起来往往没有说的那么简单,他能在这么长时日里使边塞稳定,不发生动乱,不全是众人听话的原因,这厮长进了许多啊。
崔刚悄悄看了眼田子礼,心里也是在思索着,这厮竟带回了这么多的文吏,说服了那么多的人甚至对其中的契胡国人都不再区别对待了,这厮长进了许多啊。
两人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不太诚恳的笑容,点点头。
而将领们一一前来与刘桃子禀告各自差事。
“主公,你终于是回来了.老夫许久都没能休息好,文书我都令人放在了内屋,主公随时都能查看.”
褚兼得这么说,可他看起来精神奕奕,一点都不像是疲惫的模样。
“主公要的随军医,我凑了不少,勉强够用.只是老夫这身体.”
刘桃子开口说道:“征你为从军医令,三倍俸禄。”
“老夫这身体也是越来越健朗了,这边塞凉风养人,我看这随军医还是多得凑一些,最好各地都能多安排一些,老夫敬主公酒一盏!”
褚兼得一饮而尽。
刘桃子却没有急着放他离开,刘桃子示意他坐下来,“褚公,我有一事不明。”
“主公请言。”
“你穿着朴素,不好奢华,无论饭菜还是住所,都颇为简单,可却总是缺钱褚公是在为后事做准备吗?”
“这”
“若是褚公担心后事,不必如此,你的后事,我可以安排。”
褚兼得摇着头,“我又非贵人,讲什么后事呢?”
“主公有所不知当今天下医者,颇为不易。”
“各地多好鬼神,好巫,行医者也只能以此事糊口,我的老师弟子众多,除却有些能傍上勋贵,其余大多,还是朝不保夕,都是彼此救济,才能活命。”
“当初我没遇到您的时候,也曾受过同门救济,如今自然也得努力去救济同门。”
“原来是这个用途。”
“你有多少同门?”
“有百余人.”
“让他们都来武川。”
“啊?”
褚兼得纠结了一会,方才低头说道:“将军,他们并非全是金创医,有小儿医,有女儿医,有口鼻医金创医早被我所叫到了武川来,何必要等将军开口呢?”
“这些人,对主公的大业只怕是无什么用处.主公的恩德,我已无法报答,主公勿要这般使我羞愧。”
“有用。”
“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速速写信。”
褚兼得呆愣了片刻,看着刘桃子那无比严肃的脸,诧异的问道:“主公.他们不会处置伤口,在武川还有什么用处呢?”
“我治下,亦有小儿,亦有女子,亦有其余病者,岂说无用?!”
“现在就去办吧。”
“唯!!”
褚兼得起身走去,健步如飞。
燕黑靼惊愕得看着老头子飞出去,随即坐在了刘桃子的身边,他还是戴着面具,“将军.伪周的斥候越来越多了,上个月初四,有一支三百人的周兵出现在了怀朔附近.不知其原因。”
“翼城有六位骑士外出巡视官道,在白横谷附近失踪。”
“白马戍多次发现周人的斥候穿过官道。”
“不知为何,周人忽然变多了,各地都有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