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侯的儿子在宫女的扶持下蹒跚学步,嘴里时不时蹦出简单的词汇,逗得周围几个人欢笑不已。
崔小君也是观众之一,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觉得这个小东西是天下最可爱的生物。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今日的天真无邪,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吵闹顽皮,最后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韩氏子孙,你看着他们长大,却怎么也不明白变化是怎么发生的。”
六名宫女躬身后退,另一名宫女抱起小孩儿,也退到一边。
崔太妃露出逗弄小孩儿的笑容,她也喜欢这个小东西,只是看得更远一些。
她的到来破坏了屋子里的气氛,崔小君低声道:“姑母,去我那里吧。”
崔小君带头出屋,崔太妃向宫女们说:“你们没带过小孩儿吗?把这里的桌椅都搬出去。”
崔小君的房间就在隔壁,她屏退了宫女,亲自为姑母奉茶,站在一边,恭敬地执子侄之礼。
崔太妃端坐,抿了口茶,说道:“易变的又何止是孩子?普通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像咱们,三年就够了,没准明天坐着的就是你,我却要在下面向你磕头。”
“姑母言重了。”
“重,但是真实。”崔太妃放下茶杯,向前探身,伸手轻轻抚摸一下侄女的脸颊,“崔家这么多子孙,数你的脾气最好,也最聪明,等你母仪天下,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崔小君脸色微红,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说道:“姑母若是成为太后,也会变化吗?”
崔太妃笑着收回手臂,“我不会变,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成为太后。我错过了皇后,不会再与太后失之交臂。”
“恭喜姑母,您总能心想事成。”
“你不嫉妒?”
“只要能与倦侯厮守终生,我不在乎身份。”
崔太妃先是笑,随后长叹一声,“世间难得有情郎,皇家更难,这里多的是薄幸之徒,小君确信自己找到了吗?”
崔小君目光微垂,“姑母不能因为自己的经历,就将天下人都看透了。”
“哈哈,好一个‘看透’。说来说去,年轻人总是不肯接受老人的指引,非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才行,想当初,我的想法与你何尝不是一样?等到一切成空,唯有踩在身上的那只脚是真实的,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傻。你还年轻,可以再天真几年。”
“姑母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崔小君厌倦了崔太妃的冷嘲热讽,可她们住在同一个院里,很难躲开。
崔太妃似乎没听出话中的逐客之意,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盯着侄女,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然后说:“倦侯离京了。”
崔小君先是一惊,紧接着长出一口气,“他放弃争位了……”她终于不用时刻悬念了,自从听说英王遇刺的消息,她的心就没有一刻安宁,即便是隔壁的可爱小孩儿,也不能让她完全忘掉忧惧。
没多久,崔小君又感到奇怪,姑母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好像还隐瞒着什么事情,“姑母,倦侯他……”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崔小君愕然。
崔太妃脸上重新显露笑容,“倦侯这一招明显是以退为进,他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看样子,你也是被瞒的人之一。”
“倦侯离京,就意味着退出争位,再也得不到宿卫八营的保护,哪来的以退为进?而且……而且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嘿,你以为皇宫里人人都是太后的心腹吗?倦侯若想与你联系,总能找到人帮忙,他要是连这个本事都没有,千里迢迢跑回京城争夺帝位,就是天下最愚蠢的举动。至于以退为进,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倦侯已经取得一批人的支持,尤其是那些读书人,他们押上的可不只是仁义道德,还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就算倦侯本人想退出,他们也不会同意。”
崔小君的心又悬了起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姑母专门来告诉我这些事情的?”
“我不愿看到你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万一倦侯真的绝处逢生呢?崔家的皇后总得提前做好准备。”
崔小君一点也不笨,当然明白姑母的用意,“无论姑母如何试探,我对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帮不到您。”
崔太妃却不放弃,“你帮不到我,有一个人却能帮到你。”
崔小君不肯接话。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王美人绝非寻常之辈,不要被她的谦逊柔和所欺骗,那是一个极有心机的女人。太后已经上当了,将她留在身边当侍女,表面上是一种羞辱,实际上受损的是太后,不知不觉间,太后正受到王美人的影响。”
崔小君还是不吱声。
崔太妃站起身,“不为我着想,也不为崔家着想,你总得为自己、为倦侯着想,王美人工于心计,但她从前毕竟只是一名侍女,出身贫寒人家,没见过多少世面,对她来说,争权是一场豪赌,赢了,她是太后,输了,反正她也一无所有。这种人很聪明,也很危险,她不给自己安排退路,因为她没有可退之处。如果只是害死自己,倒也没什么,最可怕的是,她会连累别人。”
“倦侯是她的亲生骨肉……”
“也是她手中唯一的赌注。”崔太妃笑了笑,“你每天早晚两次拜见婆婆,今晚何不多留一会?”
崔太妃离去,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侄女,至于事后怎么再从侄女嘴里挖出真相,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一点也不担心。
崔小君毕竟年轻,斗不过老谋深算的长辈,明知姑母别有用心,她还是心动了,崔太妃抓住了她的软肋,一想到王美人的计划会对影响倦侯的生死存亡,崔小君再也没法处之泰然。
王美人平时贴身服侍太后,但她在寝宫的厢房里有自己的住处,独占一间,这是她与普通宫女的最大区别。
崔小君早晚各请安一次,每次都要在庭院里先向太后的房间行礼,然后再去厢房见王美人。
偶尔太后也会出房相见,每次的神情都不一样,有时冷淡,有时仇恨,有时却欣喜异常,会向崔小君打听皇帝的饮食起居,这比仇恨的神情更让崔小君毛骨悚然,她非常清楚,太后嘴里的“皇帝”是指死去的思帝。
今天傍晚,太后也出来了,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然,没有半点疯意。
崔小君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太后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崔小君,半晌之后才冷冷地说:“韩孺子与你通信了吗?”
“回禀太后,自从臣妾入宫之后,并未与倦侯有过只言片语的联系。”
“嗯,等等看吧,韩孺子若是带兵前往边疆,老老实实为大楚抵抗匈奴,你和王美人很快就能出宫与他团聚,韩孺子若是玩什么花样,你们婆媳今晚就彼此告别吧。”
崔小君一直就比较害怕太后,此时更是惊恐。
太后回屋,太监们守在门口。
崔小君又跪了一会,才在宫女的帮助下起身,去厢房拜见婆婆王美人。
每次见到儿媳,王美人都很高兴,她为桓帝生过儿子,却一直地位低微,甚至要给太后当侍女,她却从未露出受辱的样子,反而兢兢业业,服侍太后时比普通宫女还要用心。
“太后吓唬你了?”王美人笑着问道。
崔小君勉强笑了一下。
宫女们退下,只剩婆媳二人,王美人道:“别在意,太后现在疑心很重,对谁都是一副冷面孔。”
崔小君忍不住小声问道:“有传言说太后是……是……”
“装疯?”王美人笑着摇摇头,“没人能装得这么像,又这么久。如果我的儿子年纪轻轻发生意外,自己选中的后继者又总是一波三折,我也会疯掉。”
“可是太后刚才的样子不像是……有疯病。”
“太后真疯了,但是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好转,也不意味着她失去了全部理智。即使是疯掉的太后,也会紧紧握住手中的权力,可能更紧一些。”
崔小君感到一阵寒意,寻思了一会,说:“倦侯已经离京,婆母大人听说了吗?”
“嗯,是我劝太后将倦侯送出京城的。”
崔小君心中一紧,“婆母大人不希望倦侯争夺帝位了?”
“倦侯根基太浅,拿什么争夺帝位?太后也不是真心选帝,她在为思帝报仇。”
“思帝?”
“糊涂的时候,太后以为思帝还活着,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却相信思帝是被害死的,只有将京城搅成一团混水,凶手才可能冒出来,这就是她的计划。思帝出事的时候,倦侯与我还住在宫外的小院里,没有任何势力,所以太后不怀疑倦侯,愿意放他出京。代价是倦侯得去守卫边疆,替她抵挡外患。”
“太后说,如果倦侯真去边疆,她会将婆母大人与我也送过去。”
“希望如此吧,以后谁是太后还不一定呢。”
崔小君吃惊地看向王美人。
王美人笑道:“我说的不是自己,是崔太妃。太后最怀疑的人是崔家,崔家最憎恨的人也是太后,这是他们之间的战斗,倦侯、你我最好置身事外,虽然你也是崔家人。”
“嫁给倦侯,我就是倦侯的人。”
王美人起身,走到儿媳身边,轻声道:“那就让咱们一块祈祷倦侯一帆风顺吧,还要祈祷太后能够取得胜利,形势对她不是太有利,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希望崔家一直犹豫下去,不会再出奇招。”
崔小君离开时心情舒展许多,相信婆婆没有欺骗自己。
王美人坐在屋子里却是心事重重,希望儿媳能将“太后还没有准备好”的消息带给崔太妃,促使她尽快动手,否则的话,太后不久之后就将胜券在握,任何人都没有机会了。
她还希望儿子能明白自己的用意,趁着最乱的时候返回京城,夺取帝位。
这一回,她与孺子必须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