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职未满一年,申明志辞去相位,即使放在经常更换宰相的武帝一朝,也算是“短命”,不免引起诸多猜议。
申明志先后五次递交请辞书,每一份的内容都不相同,相同点是文采飞扬,堪称楷模,意思也都差不多:首先是身患重病,已经无法支撑繁重的宰相职责,其次是自谦能力不足,面对大楚的内忧外患措手无策,愧对皇帝与朝廷的信任,然后笔锋一转,盛赞当今皇帝的英明神武、朝中大臣能者辈出云云。
皇帝在批复中着力挽留,最终还是勉强同意,赐与大量金银布帛,并加封太师,以奖赏宰相在大楚最为危急的一段时间里立下的功劳。
随后,皇帝亲赴宰相府,与申明志密谈了一个时辰,所有人都相信,新宰相就在这次谈话中敲定。
申明志就此算是功成身退,担任右巡御史期间,他以刚正不阿、敢于挑战权贵闻名,身为宰相,奉行的却是“无为而治”,短短多半年时间里,没有太大的作为,返乡之后,更是醉心于山水风光,写过不少脍炙人口的闲情诗。
对皇帝来说,宰相请辞是新战斗的开始。
在宰相府里,韩孺子与申明志其实没谈什么,也没有“密谈”,至少有两名太监在场,两人闲聊了一会、互相奉承了一会,发些感慨与牢骚,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太监讲了一个小笑话,就这样撑满了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宰相之位空缺,皇帝对朝中大臣进行了一系列变动。
先是对云梦泽归来的将士论功行赏,卓如鹤虽是文臣,也立下大功,被召回京城,升为户部尚书,原户部尚书转到礼部,礼部尚书元九鼎改为吏部尚书,冯举不再兼任。
同为六部,吏部权力最大,尚书的地位因此也最高,元九鼎算是得到了提升。
与此同时,皇帝的讲经老师瞿子晰被任命为礼部侍郎。
一同被调整的三品以上官员共有十四人,数量之多令朝廷震动,引发不少传言。
仅仅一个月之后,皇帝再做调整,卓如鹤升为右巡御史,瞿子晰接任户部尚书,至此,谁将是下一任宰相在明眼人看来已经一目了然。
但是皇帝仍未任命新宰相,在这段时间里,韩孺子发动身边的所有人打探大臣的动向,如果反对过于激烈,他就得另想办法,甚至延长等待时间。
东海王与崔腾出力最多。
“子弟军”从碎铁城安全返回,未损一人,许多人瘦了、黑了,但是身体更结实,令父母欣慰不已。平恩侯夫人趁机出入各家,为皇帝打探到不少情况。
平恩侯夫人最近比较得意,她的儿子苗援在云梦泽立功,进入兵部任职,前途光明,因此从东海王这里接到任务之后,欣然接受。
东海王没说是为谁做事,平恩侯夫人心照不宣,相信自己打听到的每一件事,最后都会传到皇帝耳中。
这天下午,东海王奉召来凌云阁见皇帝,进屋行礼之后站在一边,等皇帝注意到自己。
天气转暖,凌云阁打开窗户,微风拂来,带着花园中的阵阵幽香。
韩孺子放下手中的奏章,抬头说:“听说吏部官员对宰相任命颇有微辞?”
东海王上前两步,“是啊,按惯例,升任宰相必走吏部尚书、左右御史这一条路,如今陛下却属意于一位从未担任吏部尚书的人,吏部权势受影响,那些官员当然会有一些想法。”
如今的左右御史分别是冯举和卓如鹤,表面上都有可能担任宰相,可大家都明白皇帝更倾向于哪一位。
“其它衙门呢?”韩孺子问。
东海王想了想,“大臣众多,想法各异,我也拿不准,但是有一件事我觉得陛下应该知道。”
“说。”
“卓御史的夫人是陛下与我的姑姑,身体不太好,常年需要人参等珍贵药材进补,往年要到处求人以高价购买,过去的半个月里,却接连收到三株完整的人参,每株都有六七两重,一文不费。”
这是一件小事,甚至有行贿的嫌疑,韩孺子却笑了,“这么说也有大臣支持卓如鹤。”
“还不少,说句实话,我甚至有点意外,卓如鹤当年是被其他大臣排挤出京城的,如今却是众望所归。”
“冯举呢?”
“听说冯夫人很不高兴,在家中骂冯大人无能,丢掉了到手的宰相,以后没脸见人。冯夫人还想进宫找门路,可是最后没能成行,我猜是冯举拦住了。”
东海王的消息大都来自于平恩侯夫人,所以都是“夫人如何”,而不是“大人如何”。
韩孺子嘿了一声,冯举没能当上宰相,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冯夫人曾经多管闲事,进宫为“子弟军”求情,她不自知,竟然还想进宫。
“康自矫这个人你听说过吧?”韩孺子问。
东海王茫然地点头,“今年的新科榜眼吧?所说颇有才华,本来能考中状元,因为殿试时临场发挥不好,被定为榜眼。”
“没错,就是他,他在策对中有两个字笔划不对,几名试官都以为不能定为状元。”
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阅卷却是多人同时进行,皇帝也不好力排众议。
“陛下怎么突然说起他了?”
韩孺子拿起桌上的奏章,“康榜眼重写了一份万言策,里面提到了宰相之选。”
东海王笑了一声,“这个人……太急躁了,他现在应该连正式职务还没有吧?”
新科进士都要在吏部待职,至少要等一个月,甚至一两年,康自矫尚未获得任何任命。
韩孺子点点头,“这不重要,他的话很有意思,说宰相乃是大楚之宰相,非勋贵之宰相,可本朝自和帝以来,宰相多是官宦、勋贵之后,即便有心为百姓做事,对百姓知之甚少,往往事与愿违。”
东海王摇头,“这话不对,理民自有百官,宰相总宰群臣,会治官即可,按这位榜眼的意思,是要从百姓中间选宰相了?这样的人倒是了解民间疾苦,可是不了解朝廷运作方式,折腾几次,朝廷就毁了,朝廷一毁,天下必乱,到时候百姓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韩孺子不愿争论这种问题,说:“朕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想知道康自矫在为谁说话?”
东海王一拍脑门,“我真是糊涂了。”又想了一会,“我可以去打听一下,不过很容易猜测,读书人总是向着读书人。”
三位宰相人选中,只有瞿子晰出身最为普通,家境虽不贫穷,但是祖上没出过官宦,倒是颇为符合康自矫的期望。
“算了,这可能只是康自矫一家之言,不必太在意。”
“是,陛下。”东海王明白,皇帝不想将这件事查得太细。
韩孺子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冯举、卓如鹤这两位御史,你会选择哪一位继任宰相?”
皇帝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东海王却还是回道:“冯举。”
“哦?原因呢?”韩孺子的确想听听与自己不同的想法。
“冯举听话。”东海王的回答非常简单,随后解释道:“经过这么多变故,冯举再不会以为宰相之位理应归自己所有,此时必定惶恐不安,知道陛下对他不是特别满意,所以他若当上宰相,将会战战兢兢,不敢违背圣意。”
韩孺子哈哈一笑,这的确是东海王能想出来的主意,“可大楚眼下还不需要一位战战兢兢的宰相,朕需要一位得力的宰辅之臣。”
“那我也会用冯举。”
“这又为何?”
“冯举是武帝留下的老臣,一路正常升迁,在吏部任职多年,对朝中大臣、各地官员十分了解,用来稳定朝纲最为合适不过。卓如鹤不同,他是先帝旧臣,先帝在位时间不长,卓如鹤的根基因此不够深厚,他若当上宰相,必须先提拔故人,才能在朝中立稳脚跟。陛下允许他这样做吗?”
“你说的有些道理。”韩孺子没再说什么。
身为皇帝,他要倾听多方意见,最终一个人做出决断。
东海王告退,更加确信卓如鹤就是下任宰相。
韩孺子起身,走到窗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突然隐隐听到一阵笑声,很快消失,他想这大概是勋贵侍从们正在说笑。
韩孺子让门外的太监传召崔腾。
就因为崔腾的告密,“子弟军”才吃了那么多苦头,他却没有因此受到嫉恨,起码没有表面上的嫉恨,反而受到更多的奉承与拉拢。
“大家没意见,完全没意见,陛下就算让一条狗当宰相,也不会有人反对。”崔腾兴高采烈地说。
韩孺子皱起眉头,有时候也纳闷,自己怎么会相信这样一个人,可崔腾的确够忠诚,而且常常无意中给皇帝一些启发。
“冯举和卓如鹤,你觉得谁更适合当宰相?”韩孺子抛出同样的问题。
崔腾想的时间长,一会拧眉,一会挠头,良久方道:“宰相权力这么大,陛下自己当算了。”
韩孺子大笑,撵走了崔腾,又叫来赵若素。
“你与中书省还有往来吗?”
赵若素摇头,“再无往来。”
他算是中书省的叛徒,只能中断从前的联系。
“但是你仍然了解中书省,站在中书省的立场,你觉得谁更适合当宰相?”、
赵若素思考的时间比崔腾还长,最后道:“陛下允许我去见几个人吗?”
赵若素为人谨慎,极少主动参与朝政,韩孺子不由得一愣,“见谁?”
“左察御史冯大人、右巡御史卓大人、户部尚书瞿大人,以及前宰相申大人,见过之后,微臣才能给陛下一个回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