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劲来到勤政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殿外站着一群官员,有人大声叫喊要誓死守卫京城,有人拐弯抹角地建议从长计议,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找人算过,敌军过不了小周城。
殿内,十余位重臣正围着宰相,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卓如鹤应接不暇,一看到南直劲立刻招手让他过来。
“话不多说,碰到这种事,必须由陛下做主,可陛下不在,一时半会圣旨也到不了,咱们只能先商议出一个办法出来。南御史比较了解陛下,让他猜测一下陛下会怎么办,咱们照做就是。”
群臣看向南直劲,有人对他比较熟悉,有人只闻其名,这时的神情却都一样,冷淡而严厉,好像他是一名被唤上大堂准备招供的犯人。
南直劲挨个向众人行礼,准确地叫出了每个人的官职与姓氏,尤其是对顶头上司瞿子晰,身子躬得更深一些。
卓如鹤挥手道:“时间紧迫,少些虚礼,南御史有话就说吧。”
连宰相都不想遵守“规矩”了,南直劲沉吟片刻,开口道:“猜测陛下的想法乃是重罪……”
瞿子晰道:“时移事易,这一次不算你有罪。”
南直劲再次躬身行礼,然后道:“让我猜测的话,陛下绝不会弃守京城。”
卓如鹤点头,心里稍微有底。
“陛下为人颇有深谋,兼又坚忍不拔,绝不轻言放弃,我不懂军务,但我觉得,陛下若在,不仅会死守京城,还会派兵援助小周城、满仓城和玉门关,寸土必争。陛下的想法是这样:狭路相逢勇者胜,楚军只要退却,就是在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敌军会趁胜大举扩张,楚军则会失去斗志则,一败再败。”
“可敌军明显比楚军势众,一时间去哪调集足够的军队?”崔宏问道。
南直劲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猜到大概,陛下就算妥协,也要等到前线稳住阵脚,再与敌军谈判。”
论到军务,众臣当中只有崔宏最懂行,他想了一会,摇摇头,“京城守军本来就不多,没法分兵支援前方,小周城此刻驻兵将近十万,其中有数万南军,能守住自然最好,守不住的话,再派人去也是无益。京城墙高且厚,更容易守卫,另外一道防线就是函谷关,也是一人挡关万夫莫开的地方……”
“与神雄关一样。”卓如鹤插口道,神雄关一度也被认为是固若金汤,最后却失守。
崔宏压下心头怒火,拱手道:“当然,陛下不在,一切由宰相做主,宰相若觉得应该支援小周城,我即刻带兵出发,大不了有去无回、为国尽忠。”
卓如鹤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崔太傅还应该去守卫函谷关,并且护送宫中诸贵人。”
崔宏嗯了一声。
卓如鹤道:“小周城先不管了,守卫京城,就这么定了,当务之急是选一位守城大将,诸位可有推荐?”
除了崔宏,勤政殿里尽是文臣,能做决定,却不会排兵布阵,偏偏多半个兵部与大将军府都被皇帝带到了晋城,剩下的将领不多。
若在平时,大家会抢着推荐自己的人,这时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崔宏推荐了几位,他刚回京,不了解情况,推荐的这几个人都不在。
南直劲道:“我推荐两个人,一个陛下会赞同,诸位不会,另一个诸位赞同,陛下却未必。”
“这种时候了,就别绕圈子了。”卓如鹤催道。
“赞侯之子谢存,虽然年轻,但是参加过晋城之战、云梦泽之战,陛下几次巡狩,他都追随左右,颇受赏识,这一回是因为得病,留在了京城。”
众臣当中有人认得谢存,“他才刚刚二十岁吧,而且只是宿卫军里的一名小小参将。”
“用人之际,年纪与职位都不重要。”南直劲也不讲规矩了。
“你推荐的另一位是谁?”卓如鹤问,觉得谢存不太合适。
“前俊阳侯花缤,曾经带过兵,颇得武帝赞赏。”
众臣更是无语,花缤犯过谋逆大罪,现在还被软禁家中,能活下来已算是皇帝开恩,重新启用实在没法向皇帝交待。
中司临刘介匆匆走进来,将太后懿旨交给卓如鹤,“宫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迁宫?”
卓如鹤看向崔宏,崔宏道:“今晚四更,尽量不要泄露消息,以免惊扰城中百姓。”
刘介退下。
众人继续讨论守城大将的人选,都觉得谢存与花缤各有问题,难堪大任,可是一时间又找不出更适合的人选。
眼看夜色渐深,崔宏首先告退,他得准备出发事宜。
卓如鹤又叫进来几位大臣,只是令争论变得更加激烈。
南直劲被遗忘在一边,没人再问他的意见,也没人让他离开,南直劲默默观察,悄悄走近左察御史瞿子晰,隔着数人向他点下头。
瞿子晰刚刚发过言,口干舌燥,看到南直劲点头,不由得微微一愣,很快醒悟过来,又是一愣,再一思考,却又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唯一选择,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早没有想到。
“我再推荐一个人,比谢存年长位尊,比花缤忠成可信。”瞿子晰大声道。
群臣止声,都看过来。
瞿子晰上前一步,“就是我本人。”
群臣全都呆住了,卓如鹤皱眉道:“瞿大人懂军务?”
“看过一些书,守城也没有那么难,而且城中不是还有许多将领吗?只是职位不够高,有他们相助,应该没问题。”
外围的南直劲小声道:“谢、花二人也可一用。”
“对,让这两个人过来帮我。”
瞿子晰扫视一圈,众臣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都是一副沉思表情,瞿子晰怒道:“敌军入境,京城危殆,诸位纵然不为满城百姓着想,也该替自己考虑,还有谁愿意出来负责实城,站出来就是,我让贤,若是没有,尽快做决定吧。”
卓如鹤道:“好,就由瞿大人领守城之职。”
宰相开口,其他人自然不会再反对,立刻以宰相的名义任命左察御史瞿子晰为关中提督,兼领兵部侍郎,就在南门外的兵部设立幕府,指挥关中一带所有楚军。
瞿子晰向卓如鹤拱手道:“守城我来负责,其它事情宰相处理,别干扰我就是。”
卓如鹤带领群臣亲自将瞿子晰送出勤政殿。
大事已定,宰相的麻烦才刚开始,好几位大臣又来劝说宰相将朝廷迁到洛阳,“瞿大人守城,咱们一帮文臣留下只会误事。”
卓如鹤斩钉截铁,“谁也不能走,京城之所以是京城,就是因为朝廷在此,朝廷若是弃城,就会示弱于敌,大楚之倾自此而始,谁能负这个责任?”
好几位大臣未得宣召就进入了勤政殿,王国舅也混在其中,这时大声道:“要留就都留,为什么户部、礼部可以走?”
“两部分掌图籍与礼器,乃是大楚东山再起的根基,不可留于危地。”卓如鹤的这项决定没有大臣反对,他们都明白这两样东西的重要。
王国舅还是不满,“那吏部尚书元九鼎呢?我听说他已经带着家人出城了,谁放他走的。”
“元九鼎私自离城,乃是大罪。”
“不对,我听说是宰相让元九鼎离开的,他的家仆下午还给宰相送了一封信,而且还有一大批官员排队等着宰相放行,反正这里没有外人,宰相不如开个价吧。”
“放肆!”卓如鹤再也忍受不住,退后几步,从袖中取出信,大声道:“元九鼎写来的信在此,卓某不才,可也不至于在城危之时假公济私,诸位同僚有谁看到我给任何人发出离城之令了?”
没人回答,王国舅也闭嘴了。
卓如鹤憋闷已久,一开口就不想再隐瞒,“元九鼎声称我家夫人干预朝政,离间陛下与太后的亲情,我没话说,就是诸位的家眷,想必也不都是清白无辜。”
卓如鹤几下将信撕碎,“城破人亡,身后之名任身后人评说,若是侥幸保住京城,我自会向陛下伏地请罪,谁也不用再拿此事要挟在下!”
这番话一出,更没人敢开口了。
卓如鹤心中痛快,突然之间真的无所谓了,“明日迁宫,大臣之家最多可跟随两人,年纪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不得离京,卓某两子,幼者今年十六,全都留守京城!”
群臣骇然,可是也有人支持宰相,礼部尚书刘择芹上前一步,“礼部要护送礼器离京,可礼部尚书不是非得亲自护送,我留下。”
卓如鹤有点意外,刘择芹并非他这一派的人,与皇帝的关系也不和睦,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站出来表示支持。
户部尚书没办法,也站出来自愿留京。
卓如鹤缓声道:“诸位,咱们就是朝廷,大家多多少少都曾与陛下有过争斗,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证明朝廷是正确的,现在,证明对错的不是说过什么,而是要做什么,你我皆为楚臣,大话说过许多,今天该做些实事了。”
群臣一块躬身行礼,只有王国舅敷衍了一下,转身向外跑去,要向太后本人求情。
兵部衙门里,瞿子晰开始接管京城军队,命人将谢存与花缤都叫来。
谢存的病还没好,脸色苍白,说话带着鼻音,见过瞿子晰之后立刻道:“城外的道路、桥梁,瞿大人是守是弃?”
“该守还是该弃?”
“先派人守,情况不对的话,伺机毁掉。”
“你去拟一份方案出来。”
花缤心里即使有意外,脸上也没表现出来,说话更直接,“瞿大人派人烧掉满仓城了吗?”
“没有。”
“满仓之粮若是落入敌军之手,京城必陷。”
瞿子晰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叫来宿卫军将领,调军一千火速前往满仓城,只要听说小周城失守,立刻烧掉城中粮仓,在此之前,尽可能将粮草向京城转移。
直到后半夜,瞿子晰终于理出大致头绪来,对身边的南直劲说:“还有什么事情没办,提醒我一声。”
“朝廷只想守卫京城,不愿支援小周城,可我知道,陛下一定会以进为退,所以请大人允许我征集义军,前往小周城。”
南直劲顿了一下,“这回我站在陛下一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