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言被他那轻轻一拍激起了情绪,眼中立刻湿雾弥漫,他不会说慌,也不会隐藏自己情绪,微有哽咽地道:“师父,夏至要嫁人了,弟子心中好痛。”
慧恩呵呵笑着,长长的寿眉在轻微的笑声中微微颤动,继续拍打着妙言的背心,以作安慰。接着说道:“未经万世红尘劫,怎见煌煌菩提心?你自小在寺内长大,心性纯良仿若一张白纸,若不经历这世间万般苦楚,又怎能淬炼无垢如意身?”
妙言问道:“师父,弟子该如何是好?”
慧恩道:“尘世洗炼心,一寸一光明。过些时日,你便出外游历,走偏天南海北,看过世间冷暖,当你自觉红尘万般不扰心时,你便会明白,何为放下,何为慈悲。何为渡己,何又为渡人。到时回头再看,这世间繁华,为何只是梦幻泡影。”
妙言再问:“就如师父年轻时那般,走遍天下?”
慧恩微笑点头,心慈面善。
妙言有些羞愧道:“常听人说,闯荡江湖,要有一身好武功。可是弟子如今不会一招半式,怎敢独自闯荡。”
说到这里,妙言微微有些遗憾,又有些憧憬地道:“要是能有师兄妙静那般武艺该多好,这些年总能听到寺里来的香客门谈起‘伏虎僧’在辑寇司斩奸除恶的事迹,弟子心向往之。可是弟子连抓只老鼠都害怕,又何谈面对那些恶人呢?”
慧恩呵呵笑道:“你天心善良,与你师兄走的是两个路子。武功这东西,该有时你自然会有的,只要记得,每日里时时勤练为师教给你的那些口诀便可。再说,大唐贞观年间,玄奘法师亦是半点武功都不会,依然从天竺取回万藏经卷,宏我佛门经典,立唯识法相。有此珠玉在前,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妙言惊问:“玄奘法师不是有孙悟空等三人保着吗?”
慧恩大师听他这么说,不由有些失笑,在他光秃秃的后脑上拍了一下,道:“休要再听李知安胡说,哪有那般事情。他嘴里的那些西游故事,听听倒也罢了,你还当真不成?”
妙言自觉失言,羞得满脸通红,低声道:“弟子知道……”
可是他下面的话还没说完,慧恩禅师便眼中一凝,心血来潮,立刻预感到了什么。但是脸上依旧笑呵呵的模样,不露半点声色,拍在妙言背上的右手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后脑点了一下,就这么轻微一点,妙言立刻感到眼前一黑,失去知觉,瘫软在慧恩怀里,昏睡过去。
慧恩轻轻拍着他的背,喃喃道:“睡吧,睡吧。”
接着,站起身来将妙言轻轻放倒在放在地上。然后,双目中的慈悲之色渐渐褪去,变成怒目金刚相。凝视着漆黑夜空。
过不多时,有两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自漆黑夜空中,如同两只大雕一般,盘旋飞舞,斗篷在夜风中烈烈作响。不一会儿,缓缓而落,轻轻触足,站在不远处,一棵柳树的枝叶上。
慧恩和尚微行佛礼道:“阿弥陀佛,不知两位居士深夜到访本寺,有何贵干?”
其中一个戴着蔷薇面具的黑斗人听他问话,轻灵一笑,仿若周围早已枯萎的花朵,都因为她的一声笑而重新绽放。并没有回答慧恩的问题,而是从怀中拿出一份皮革卷轴,上面写着满满一长串的名字,看到第十个时,她轻轻点头道:“大觉寺慧恩,想来应该是没错了。你榜上有名,跟我们走吧。”
另一个戴着鹰隼面具的黑斗人冷哼一声道:“你又何必废话,总是免不了要动手的。”
说话的同时,他也没有任何犹豫,双手嘎啦一响,黑斗下那一双粉嫩的肉掌,变成了干枯如树皮般的爪子。
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倏忽间,便消失在柳枝头,仿若他从来都不曾出现过。若不是那树枝上还站着另一个黑斗人,便会让人怀疑刚刚看到的或是听到的,也许都是幻觉。
而亭廊内的慧恩,在鹰隼面具刚刚开始说话时,便迅速拍出一只变得金光灿灿的手掌,只是一恍神的功夫,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眨眼之间,便形成漫天掌影,煌煌飞舞。击打在半空之中无人之处,掌掌不落。
“乒乒乒”声音的响传出,有些生涩地阻隔之后,半空中突兀间出现了鹰隼面具人。满天的金色不华消失,慧恩和尚收掌入怀,呈礼佛式。
鹰隼面具也跟着消失,再次出现时,他又回到了刚才伫足柳枝上,一切都发生的很快,仿若他们彼此都没有动过。
“大宗师?”鹰隼面具疑惑问道。
“阿弥陀佛。”慧恩宣了声佛号,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可是心中却升起来满满的悲伤,他想起了那位突破天际,迎战天威的友人。若非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观看那位友人的超凡,或许他此生都迈不出这晋升大宗师的临门一脚。只不过很可惜,那位友人早已不在,他也少了对坐饮茶,手谈雅弈的知己……
蔷薇面具轻笑一声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天尊看中的人,又能差到哪去。”
紧接着,蔷薇面具仿若羽毛一般从树枝上缓缓而落,脚尖着地,露出黑斗篷下摆那一双青色莲步鞋,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慧恩,说道:“大慈大悲千叶掌,如然名不虚传,我一直很好奇,佛门武功,真的只伤不杀吗?”
慧恩轻喧佛号:“阿弥陀佛,佛亦有怒目金刚时,女檀越刚刚那番话,想必你自己也是不信的,又何必问老纳?”
说到这里,慧恩叹了口气,接着又道:“老纳这些年总是在想,为何善人家修桥补路,行善积德,要九世修行,方可成正果,得见如来。而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者,却只需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
蔷薇面具缓缓前行,听着慧恩的疑问,回答道:“因为佛祖也欺软怕硬。”
慧恩眯眼微笑,摇摇头道:“施主此言差矣。”
蔷薇面具问:“何错之有?”
慧恩道:“能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者,必是大奸大恶可为祸世间之徒,他能放下屠刀,便是在救世间百人,千人,乃至万人。所以,他有莫大功德,放下屠刀的那一刻,他便脱去修罗身,得证佛陀果。”
“而那些大忠大善,大仁大勇者,他们本身便已是佛,经渡九世,修桥补路,舍粥舍棉,做尽善事,不过是他们在教化世人,引导世人向善罢了。”
蔷薇面具呵呵笑道:“和尚果然很会机辩。”
慧恩微笑道:“非是老纳机辩,而是佛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此‘我’非是我,而是世间万物皆可成‘我’。老纳今朝六十有七,十五岁时入得沙门,每日里参禅拜佛,经红尘,历情劫,看遍世间悲欢离和,品过人世千般辛苦,到后来才明白,老纳拜的不世佛,而是自己。老纳所学的佛法,只是先觉者对僧众的教导而已,煌煌大言,也是只微言大义的指导罢了,心有善念,我便为佛,佛既是我,我与佛又何分彼此?只可惜……”
蔷薇面具问:“可惜什么?”
慧恩答道:“只可惜,老纳发现,那些微言大义亦有错的时候,佛说,世间无不可渡之人,老纳以为,此言差矣。”
蔷薇面具不由有些奇怪,问道:“哦?和尚竟然会反驳佛祖说的话?当真是奇了,可否请教,哪里错了?”
慧恩道:“因为老纳突然发现,世间真有不可渡之人。比如,女檀越你,以及你身后的那位居士,便皆是那不可渡之人。”
蔷薇面具轻笑问道:“佛说,渡世间一切苦厄,你又为何如此肯定,我等皆不可渡?”
慧恩道:“因为老纳天生灵觉敏锐,在你们身上,老纳不光闻到了血腥之气,还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血腥之气,证明你等杀人如麻,杀人者可渡,就如那放下屠刀的恶人一般,唯独腐臭难洗,那是阿鼻地狱的味道。”
说到这里,慧恩脚尖一勾,将他脚下昏迷的妙言僧踢离亭廊,飞入花间枯草丛中。而此时,那蔷薇面具已经与他近在直尺。
蔷薇面具看到他的举动,呵然一笑,道:“和尚倒是个细心的,怕动起手来伤了你的小徒弟?”
慧恩微笑道:“非是细心,而是传承不可断。和尚此生不修佛陀位,只证菩萨果。”
说着话,慧恩口中诵动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随着他的诵念,周围的空气微微出现涟漪,跟着扩散,仿若平静地水面,丢进一棵轻微的杂草,一缓一缓,荡起波浪。
紧跟着,喃喃自语的诵经声开始变得清灵,继而宏大,慧恩身边的那颗廊柱“格啦”一声,出现裂纹。声波扩散,似缓实急,直袭向近在直尺的蔷薇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