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正值雍州一年中难得的无雪天气,可雨却下个不停,似乎是在哭民生多艰,百姓困苦,瓢泼大雨没完没了的下,屋顶的茅草也没完没了的落下,这摇摇欲坠的茅草房,眼看着就要彻底坍塌了,屋里油灯闪着可怜的微光,摇摇欲熄,墙壁桌椅皆浸淫着霉津津的气息。
破旧的桌案上摆了一只发黄大碗,碗边残破,盛着大半碗粥,说是粥,却稀薄的光可鉴人,拿勺子一舀,不见米粒只见汤水,活脱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刷锅水。
黄宣一口气喝完了粥,可清汤寡水儿的扛不住饿,他伸出手指在碗边儿上刮了刮,余下的汤水儿却只够打湿干涸嘴唇,丝毫填不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半月前,他一路风雨兼程来到此地,借住在一对老夫妇家中。白日里,他满身雨水两腿泥走村串乡,而晚上,则两顿半碗薄粥一袭草聊以活命。今日,三人终于吃干净了最后一粒米,连村口的铺子也关了张,便是有银钱也再买不到半粒米了,日子过的艰难毫无生路,老夫妇二人只好卷起铺盖卷,包上两件破棉衣并一点散碎银两,逃荒去了。
发霉的土坯墙上,悬挂着一副详尽的雍州地图,一山一水一村一寨都标注的清楚明白,雍州位于云楚国之北,是一座建在冰雪琉璃世界中的州城,也是九州中最为偏远贫瘠的一州,自古便是极寒之地,最北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海,州内耸立着连绵不绝的雪山,而雪山中又散落着如星辰般的村寨,此处一年之中有半年都是极寒的冬季,雪粒子下得又急又猛,最深处的积雪几乎可以将房屋掩埋。
州城之内通行往来极为不便,只得一条崎岖蜿蜒,常年冻得滑不留手的官道可供出入。如此的山多路远,漫长的冬季里又大雪封山,是天然的屏障,最适合占山为王,故而雍州自古以来盛产土匪流寇。
数十年前当今楚帝登基后,拨了大把的银子,又派了大批的官兵,恩威并施一半剿灭一半招安的,经了三年时间,这才彻底绝了雍州境内的匪患,还了此处一片似雪洁白的天地。
平静了数十年的雍州,天象斗转,数年来雪灾连着风灾,灾情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停歇的流转,而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物资经了层层盘剥,没有几个灾民见过它的模样。连年的灾情折腾的十村九空,民不聊生,整村整寨的百姓饿死冻死,在生死一线间,百姓为了活命,便有人再度重操旧业,拉起人马在雪山中安营扎寨,当起了土匪,专门劫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也有人成群结队的背井离乡,明着乞讨暗地抢劫,成了流寇,更有人纠结成群进青州告御状,闹得众人以为起了叛军,一时间人心惶惶。
黄宣凝神提笔,在一处高山上画下红圈儿,那里名唤青岩山,是雍州境内最大的雪山,地理位置极佳,是雍州境内唯一官道的必经之地,山上常年盘踞着一股名唤青岩寨的土匪,寨子依山而建,土匪们靠山吃山,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并不惊扰山下源口村的村民,甚至在年景不好时,还会下山救济一二。
自打起了连年灾荒,青岩寨的日子也艰难起来,起初只是逍遥不在,后来渐渐的生计难为,为了活命便不管路过的是不是不义之财,只要是财就绝不放过,因为不问来历的拦路打劫,终于劫到了惹不起的人头上。雍州府派了重兵几度围剿,将土匪们生生打的窝在山上不敢下来。
青岩寨嚣张的气焰没了,不敢肆意妄为,成了一日日的等死。寨子如今的情形不大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尚且能够勉强维持,而数月前山寨濒临散伙,但有一神秘人却上山投诚,一入山寨便屡立大功,挽回了青岩寨的颓败之势,就此坐上了山寨的第二把交椅。
黄宣眸光一瞬,连日来的明察暗访,他终于获知,那人竟出自雍州府中,是坏了事革职下狱,越狱逃出来的,他身上的秘密只怕太多了,多到有数不清的人想让他永远闭嘴,否则好端端的官家,怎会被逼得穷途末路落草为寇。看来,雍州之事终究要落到此人身上,黄宣定下了心思,决定闯一闯卧虎藏龙的青岩山,会一会那神秘莫测的二当家。
青岩山并非一座独峰,而是成片的连绵群山,山脚处每年里有三个月是苍翠如海的,而山顶却是经年累月的茫茫雪白,主峰高耸直入云端,被缥缈变幻的云朵遮住了山尖儿。
山峦起伏山势险峻,一侧是刀劈斧砍般的悬崖峭壁,一侧便是如同挂在云端的羊肠小道。上到山腰处,绕过终年薄冰的水涧后,这条唯一的上山之路便也戛然而止了,余下的路,便是挂在崖壁上的一条悬梯,唯有手脚并用的往上爬,还要时时当心身后的万丈深崖,若一个不留神摔下去,便了却这一生烦恼。
好在黄宣翻了黄历,选的上山这一日是个黄道吉日,无雨天气,只有些寒风测测,羊肠小道虽然泥泞但尚且不算难行,他砍了粗壮的树枝为杖,一步步蹒跚前行。
刚刚绕过山腰处的水涧,便没了去路,黄宣仰头望住远处高悬的绳梯,生出一丝丝望绳兴叹之意,他摩拳擦掌酝酿良久,才举步前行,刚刚走了几步,却被数棵倒伏在地的巨大腐朽的树木拦住了去路,他只得持木杖拨开枯枝烂叶,手脚并用艰难的爬过树木,刚刚直起身子,却眼前一花,身子一紧,旋即便悠悠荡荡的飘到了半空中。
黄宣戏折子看了不少,素来知道寨子里拿人的招数,倒也没有心慌,只上上下下细瞧了一番,果然是已经被一张巨大的网兜到了树上挂着。
他微微垂首,只见密林深处钻出来三个壮硕大汉,远远望去皆是一身破衣烂衫的短打扮,瞧着凶神恶煞的,可在树底下站定后,黄宣却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三人的尊荣着实一言难尽啊。
其中一个生的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可惜的是脑袋却长成了三角状,下巴颏如锥子般尖利,低头时便惹人担心,生怕这下巴会戳破了他的胸口。
另一个竹竿儿样的瘦高个儿,细胳膊细腿,细脖子上顶了个圆若银盘的脸,可这般有福气的圆脸上,偏偏嵌上了细眉细眼。
而为首的大汉生的最为周正,可满脸络腮胡子与头发连在一处,生生遮住了周正的眉眼,活脱脱像一只猴子。
黄宣在网中悠悠荡荡,网子吊的极高,他的笑声自然传的极远,在空旷的山间久久盘旋,久久不散。
许是被人笑了无数回,三人不惊不怒,倒是络腮胡啐了他一口:“臭小子,别看爷爷们长得怪,爷爷的本事可大。”
双手紧紧抓住网绳,黄宣从臂弯中探出头来,透过细密的空洞笑道:“是是是,在下听闻青岩寨中各个都是好汉,特来求见的。”
“求见。”络腮胡笑道:“瞧你瘦伶伶的样儿,是在山下饿疯了,想来山上混口饭吃的罢。”他啐了黄宣一口:“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来了也是白费粮食,你啊,还是哪来的哪回去罢。”
黄宣笑的含蓄:“据在下所知,贵寨的二当家也扛不住冷风,交椅不照样坐的稳稳当当。”
尖下巴也啐了他一口:“呸,咱们二当家的虽是个秃头,可秃头就是比咱们满脑袋头发的聪明,你能跟他比。”
“果然,贵寨,贵寨果然都是奇人异士。”黄宣在网中笑的悠悠荡荡:“贵寨如今一日三饭变成一日一饭了罢,这日子怕是不好过罢。”
瘦高个儿吃了一惊,望住络腮胡道:“大哥,他还真能掐会算,怎么知道咱们弟兄一天只有一顿饭。”
尖下巴道:“老三,你都瘦成竹竿儿了,傻子都能看出来咱们弟兄吃不饱饭了。”
“好汉的下颌骨都要瘦没了,在下自然看得出了。”黄宣笑的益发含蓄,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在下虽弱不禁风,却有法子让贵寨从此大鱼大肉,衣食无忧。”
络腮胡登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这大话说的也不怕闪了舌头。”他将长刀在身前一横,打量了黄宣一番:“爷爷倒要看看,你有甚么能耐,能让咱们吃饱饭。”
黄宣从袖中掏出一物,扔在了地上,眉眼间端的凝重严肃,无一丝笑意:“这是在下的投名状,请好汉拿去给大当家的一看便知。”
树下这三人大字不识,把地上的东西传过来递过去,也没瞧出甚么名堂来,络腮胡生怕因为自己的目不识丁,被人小瞧了去,外强中干的怒目而视:“你小子这是鬼画符么,打量着爷爷不认字么。”
“在下不敢,劳烦好汉替在下传递消息,在下保证好汉日后顿顿有酒有肉。”黄宣心想,这冰天雪地的,若不给他们些好处,只怕是不肯为自己跑这一趟的,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这里头是他入雍州前买下的二斤卤牛肉和馒头,老夫妇二人逃荒前,他给了他们一斤带着,余下的这一斤,是留着自己危难之时活命用的,现在只能投这帮饿鬼所好了。
他将油布包掷到地上,深深咽着口水:“在下不敢劳烦格外好汉白跑一趟,这是送给各位好汉的,还请笑纳。”
“大哥,是卤牛肉和馒头。”尖下巴摸了满手油腻,在鼻尖下轻嗅,登时咽了口口水:“大哥,咱们分了罢,这稀罕玩意儿若是带到山上去,哪还有咱们弟兄的份儿。”
三人在树下坐而分食,因着饿得久了,大口大口吃的有些噎住了,可眼瞧着牛肉渐少,只剩了点零星肉丁,他们又开始可惜,可惜吃的太快,没有细细品一品滋味。
山里原本就比山下冷了几分,再加上今日风大,一阵阵掠过树丛,将黄宣吹的晃来荡去,冷风透骨寒凉,他狠狠颤栗不止,紧跟着便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黄宣知道雍州苦寒,临来时,棉衣棉裤棉靴子,羊皮坎肩羊皮帽子,风毛出的又厚又密的披风,一应保暖物件都备的齐全,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可在冷风中黄宣仍像被脱光了晾在树梢,寒风如薄刃,一刀刀锋利的穿透衣裳,剜过他的皮肉,他冻得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不禁死死咬住下唇,咬出了血痕犹不自知,只能用瑟瑟发抖来抵御刺骨的寒冷,在心底默默盘算,凭借方才络腮胡的脚力,从此处上山交了东西问清楚缘由再下山,究竟要耽搁几个时辰,自己又究竟能不能熬过这几个时辰的寒冷,他渐渐冻的手脚麻木,冻得狠了,反倒觉得周身热乎乎的,觉不出冷来了,最后缩在网中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