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罚之下必有勇夫,青州府尹终于做了件大涨脸面的事,查出这伙流寇竟是个狠角色,一路从南祁国祸害到云楚国,是名副其实的跨国流窜犯。青州府尹给南祁国京城金陵去了封公函,请他们告知流寇的来历及落脚之处,并协助捉拿。
金陵府的官也不知是怕了这伙悍匪,还是存心想看青州府的笑话,对此事一问三不知,回函也十分的公事公办,只寥寥一句,非职责所辖,贵国自便,吾国无他。
直白点说就是我们没能耐抓到这些不要命的,你们有能耐便抓,我们绝不眼红多说话,也绝不秋后算账。
青州府尹也是个利落的,不再跟金陵府多做言语纠缠,只遣了人去南祁国明察暗访,方查出这伙流寇首领是当年从南祁国世子府逃脱的世子幼子,一直藏身于南祁国与云楚国边境,养了这三十几年,终于养的人肥马壮,这才扮成流寇模样进入青州城一雪前耻,袭击的皆是三十几年前在世子府烧杀抢掠过的人家,至于列侯是三十几年前的首恶,尤其不能放过,那么云良姜少不得要多吃些苦头了。
可查出了流寇的来龙去脉,却未能查处这伙人在云楚国的落脚之处,自打他们从列侯府绑走了云良姜,便如同在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再寻不到半点影子,自然,倒霉的云良姜也跟着没了下落。
于是,有人哀叹云世子命苦,有人可惜云世子或许无法迎娶公主了,亦有人击掌庆贺青州城第二美男终于要易主了,更有人幸灾乐祸列侯世子又如何,照样有人敢绑,绑了还逃不出来。
如此这般,云良姜的被掳反倒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至于他究竟因何被掳,倒是无人深究了。
入秋之后的天气渐渐凉了,秋阳明媚似水流转,一片落叶萧萧而下之时,云良姜被绑二十日后,数千禁军未能找到的他,却倒在了观前口广场上,被人发现时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几乎去了半条命,世人皆暗地里窃窃私语,不知列侯出了多少银子,才赎回了世子,但好歹破财免灾,保住了一条性命。
令人没有料到的是,云良姜死里逃生回来后,晋和公主便以迅雷之势与他退了婚,这还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世人皆纷纷猜测云良姜被退婚的缘由,有的说他被贼人划花了脸,公主看了恶心,有人说他被剁了手脚,已是个残废之人,不配迎娶公主,总之是众说纷纭,一时间云良姜成了青州城中的头号笑柄。
京墨的古物店虽然生意平平,但好歹算是有了聊以糊口的营生,每到盛泽街开市的日子,他都拉着落葵一同去淘些物件,说是为了他们以后的生活能够宽裕些,倒是十分的勤勉。
丁香来了以后,样样家事做的有板有眼,饭菜烧的有滋有味,落葵终日清闲,每餐也多添了半碗饭,瘦伶伶的她终于生出些珠圆玉润的模样,往日的衣裳都穿不得了,只好撒了大把银子裁制新衣,穿的心安理得。
点点烛光如萤火虫的微亮,在薄透的羊皮灯罩中跳跃闪动,微黄的薄纱上一枝墨梅斜逸而出,丝丝缕缕的月华洒落在上头,墨梅像是跃出灯罩,生出暗香来了,给清冷寂寥的秋夜平添了几分韵致。
杜衡闪身进来,躬身道:“云公子传信说多谢主子筹谋,才退了他与晋和公主的婚事。”
落葵正端着白瓷汤碗,一勺勺的喝着睡前银耳羹,闻言哽了一哽:“谢,我可不敢当,他别骂死我便是好的了。”
杜衡笑着递过一纸信笺:“主子,这是云公子写的,说是请主子亲拆。”
落葵捏着勺子缓缓喝羹,漱口擦嘴净面,收拾利落后,才不疾不徐的展开信笺,且看且笑,只见纸上写道:“仗义每多屠狗人,负心多是狠娇娘。我本将心向娇娘,奈何娇娘炖狗忙。”
杜衡凑到近前,一字一句的看下来,看的发笑不止:“这,这云公子诗写的一般,骂人倒是利落。”
落葵笑的前仰后合:“看来那一剂药下的狠了些,良姜都恨死我了。”
杜衡笑道:“可不是么,那药是苏将军留下猛药,专治色中饿鬼,云公子用了那药,回府后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接连请了数名御医过府看过了,皆说他伤了根基,从此人欲不能了呢。”
“哈哈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呢,若非如此,许贵妃恐不能如此利落的退了这婚事。”落葵拍着紫檀方桌狂笑不止,拍的掌心殷红一片,笑岔了气,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
杜衡见状,慌张捂住她的嘴,道:“小点声,主子小声点,仔细再把狼招来。”
落葵笑的气喘吁吁,嘴被杜衡紧紧捂住,只能呜呜咽咽道:“只怕现如今半个青州城的人都笑的睡不着了罢,我笑一笑也不算甚么。”
杜衡边笑边摇头:“谁说不是呢,云公子在青州城中也算个人物了,果真豁的出去,他以后可还如何有脸见人啊。”
“见不得人算什么要紧事,要紧的是以后谁还敢叫一个人欲不能的人一起喝花酒,这不是生生打脸揭人疮疤么。”落葵笑声音虽低,可笑中的不怀好意却昭然若揭。
杜衡眸光一亮:“如此说来,属下得择个日子请云公子去合欢阁喝顿酒才好了。”
秋日里燥的厉害,粉彩豆绿双耳熏炉中燃了柏子流云香,这香里的柏子香味静幽,素有清神安心,防秋燥之效,落葵俯下身,手在熏炉上轻轻挥动,缕缕幽香入鼻,她回首瞟他一眼:“若你肯带上我,那酒钱我便请了。”
杜衡抄过边儿上的算盘,拨了拨算盘珠子,觉得这桩买卖极其合适,却咬牙做出一副为难样,道:“只好勉为其难让主子扮个男装,去付账了。”
灵芝纹小翘几放了个打磨光滑的黄铜九连环,落葵抄起来冲着杜衡扔了过去,皱着鼻尖道:“我偏着了女装去,你能奈我何。”
“行行行,主子说的是,主子穿甚么都行。”杜衡一把接住九连环,笑着点头。
落葵勉力忍住笑,道:“那药你给良姜了罢。”
杜衡点头一笑:“给了,云公子一听那是能让他病体痊愈的药,连想都没想,就喝了。”
落葵再度笑的起不来身,这云良姜,果真是又惜命又要脸面。
见落葵笑的连连咳嗽,杜衡忙递过去一盏茶,轻声道:“主子,丁香姑娘的身份已查清楚了。”他衣袖挥动,从窗外引下一缕月华,透窗而入。
那丝丝缕缕的清寒月华在烛火上打着旋儿散开,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落葵衣袖挥动,那光芒极快的挪动闪烁,落于桌案之上,布成一排排蝇头小楷。
落葵一边看一边低声喃喃:“果然同她所说的一般无二,杜衡,我看这孩子年岁不大,但心智坚毅,在合欢阁中受尽了折磨,仍能咬牙活下来,是棵极好苗子,既然她的来历没甚么可疑之处,那你便慢慢的调教她,挑一门适合她修炼的功法,以后若她离开,也能在这世间立足。”她从檀木匣子里取出一页薄纸,递给杜衡:“这是丁香的卖身契和贱籍单子,你去给她脱了贱籍,将户籍重新办了罢。”
杜衡躬身:“喏,属下记着了。”
过几日便是落葵生母的冥诞,落葵整日不停的抄经,要赶在母亲冥诞前供奉灵前,杜衡回禀完诸事,见时辰尚早,便取下羊皮灯罩,挑亮了灯芯儿,煮好浓浓的安神汤,拿白瓷小碟盛了浅粉色梅花酥摆在紫檀方桌,才躬身退了出去。
一卷经书摆在手边,提笔抄下来,笔下的梅花小楷却都与经文不同,定睛瞧着,竟然满纸都是“空青”二字,落葵顿时撂下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连连拍了几下脸颊,再定睛去看,纸上连绵不绝的仍旧是那两个字,她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字这个名字,像是一直都刻在她的脑中,被文元那张借据这么一勾,便如同决了堤的水,从心间付诸笔端,从笔端又漫过纸间,这情形已经持续数月了,只要她晚间提笔抄经,开头写的必然是这两个字,写满一整夜纸后,才能如常抄经。
望着望着,纸上的字渐渐变成了重影儿,落葵犯了困倦,捧起雨过天青色薄胎药碗,将安神汤一饮而尽,踢了绣鞋,裹了被子迷迷蒙蒙倒在床榻上,她与京墨初遇时尚是炎夏,一日日热的硬生生将蒲席睡成了火炉子,而如今已是初秋,夜里又起了风,一阵阵敲上窗棂,扑簌簌如人哭泣,透着寒意。
落葵裹紧了身上几欲滑落的薄被,低低叨了句,明儿得换床厚被,冻得染了伤寒,可没人心疼。
“落葵,落葵。”落葵耳畔传来恍如隔世的低唤,拥着被子怔了一怔,她勉强睁开眼眸,只见屋内空落落的,独她一人而已,她叹了口气,何时又添了个发癔症的毛病。
睡意袭来,她翻了个身刚闭上眼,却又是一声声的低呼传来。她有些气恼,懒懒的睁开眼一瞧,唇齿间转瞬逸出凉气,自己竟在毫不知情中站到了九重天上,平日里的高远碧空,层层浮云,如今一伸手便捞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