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定睛瞧着四爪朝天,翻着肚皮的小兽,在取出银色泥土的瞬间,已然极快的干瘪下去,而通体缭绕的银光也转瞬敛尽,露出黑漆漆的一团皮毛。
落葵定睛望了良久,冲着江蓠伸出了手:“把你的牛黄给我。”
江蓠蹙眉,顿时抱紧了双臂,满脸戒备道:“干嘛,那是我的。”
落葵扑哧一笑,不由分说的就去掰开他的手臂,捏着袖子一抖,将里头的牛黄抖了出来,回首讥讽道:“知道是你的,瞧你那抠门样,难怪都年过三十了,还讨不着媳妇儿。”
江蓠哽了一哽,伸手狠狠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儿,眸光划过些一样的光彩:“胡说甚么,分明是本少主瞧不上她们那些庸脂俗粉。”
落葵抿了抿唇,垂眸不语,只仔细挑出四枚成色最好的牛黄放入盘中,又捏着银簪子如法炮制,从余下的三只小兽腹中挑出银色泥土,与牛黄放在一处,随后,那四只干瘪小兽同饭菜一样,尽数入了水。
看她忙活了许久,江蓠实在不解其意,道:“小妖女,你开膛破肚了半天,是在做甚么。”
落葵见江蓠一脸疑惑,不禁起了坏心思,存心想要憋死他,就是不能明说,忍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去找小二要个药罐子来,就说要煎药给我喝。”
江蓠的后槽牙咬的咯吱乱响,勉力克制着想要给她一巴掌的冲动,下楼去了。
落葵轻笑一声,用火折子引燃炭盆,拿着扭花火钳翻着木炭,让通红的火苗舔上每一根炭,发出噼啪轻响,她定了定神,万毒宗之人显然已占了这家客栈,那么这客栈里原本的店家定然凶多吉少,只是来时并没有细看,不知这镇子里究竟如何了。
如今自己这幅身躯,只是用九死还魂丹护住了心脉,又用老山参勉强吊着精气神儿,既然万毒宗的人找了来,那么便不必再顾忌腕间的印记了,凭着江蓠的修为,将这些人尽数诛杀不在话下,只是,她侧目望了望隔壁房间,眸光闪动,划过些狠意,不知万毒宗是早已料到自己会来丹霞花林,才布下了天罗地网,还是有人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良久,吱呀一声,将落葵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抬头一瞧,江蓠一手端着碗汤圆,一手拎着个上了年头的药罐子进来,外头已熬煮成黑漆漆的一片,辨不清原本的颜色了。
落葵将四团银色泥土和四枚牛黄尽数放到药罐中,加了满满一罐子水,放在炭盆中满满熬煮。
江蓠低声道:“他们果然不是店家,方才我去找药罐子,他们竟然翻箱倒柜的找不着。”
落葵拿着鸡翅木筷子,在药罐子中缓缓搅动,扑面的滚滚热气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异香,她边搅边说:“有了这噬香兽,他们是万毒宗之人乃确凿无疑的,你不是一直在问噬香兽是作甚么用的么。”
江蓠沉沉点头,那股异香益发浓厚,在屋内盘旋久久不散,沉水香的味道俨然已无法掩盖了。
满满一罐子水已经熬煮到只余下一般,且益发粘稠难以搅动,落葵挑起一筷子看了看,那银色泥土和牛黄已然混在了一处,她微微点头,又添了些水,继续搅起来:“这噬香兽乃是万毒宗精心培育的毒兽,腹中的那团银色泥土,乃是罕见的玉净泥,被此兽吞噬后,会散发出类似香樟木的气息,这种气息无孔不入,乱人心神,使人渐致昏迷。”
“玉净泥。”江蓠低低惊呼了一声,道:“我见过此物,并非是银色的,而是如玉般晶莹剔透的。”
落葵低笑:“不错,只是噬香兽府中的玉净泥,乃是炼制过的,与牛黄一同熬煮,乃是避毒良药。”
只这寥寥数语的功夫,药罐中咕嘟嘟翻滚起气泡,已粘稠的无法用筷子搅动了,而那股异香像是散尽了,顷刻间便消散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淡淡的沉郁香味缭绕不绝。
落葵拿筷子挑起一缕,那粘稠之物已变得漆黑如墨,但却是半透明的,透过此物,隐约可见对面的江蓠。她满意而欣喜的点了点头,眸光在江蓠脸上巡弋片刻,道:“先涂脸。”
江蓠微怔:“甚么。”
落葵诡异的一笑,挑起一筷子粘液,不由分说的就往江蓠脸上抹去。
他躲闪不及,便被她抹了个满头满脸,无奈笑道:“干嘛。”
落葵嗤的一笑:“一会要杀出去,不抹点避毒良药,我可没力气再给你解毒了。”
江蓠只好端坐在哪,任凭落葵用手将那粘液在头面上抹的均匀,他的脸顿时黑漆漆一片,待此物完全干涸后,黑色却全然褪去,竟瞧不出丝毫端倪来了。
落葵拿过菱花镜,照了照他的脸,笑道:“看,瞧不出来罢。”
江蓠点了点头,眼珠子蓦然一转,狭促笑道:“只抹脸上有甚么用,身上怎么办。”
落葵顿时窘的面红耳赤,将药罐子往他面前狠狠一戳,骂道:“自己想法子去。”言罢便放下天青色帐幔,在床上背身而卧了。
江蓠不禁哈哈大笑,笑的那帐幔剧烈晃动起来,像一湖春水被吹皱。
这笑声传到隔壁房间,已摘下斗笠,脱去蓑衣的车夫,微微扬起一张如玉脸庞,怔了良久。
落葵闭目躺着,心中愤恨暗骂不止,骂自己多管闲事,好端端的给他熬甚么避毒良药,他这样的人,就该被活活毒死,在梁州时就该活活毒死。
一阵窸窣之声过后,屋内静谧良久,唯有炭火爆裂之声,轻微的在屋内绽放。落葵几欲睡着之时,一声轻咳惊醒了她,旋即便是江蓠忍笑为难道:“那个,小妖女,我摸不着自己的背。”
落葵头也不回的嗤道:“你堂堂天一宗少主,居然摸不着自己的背,说出去岂不是笑话。”
江蓠反唇相讥:“你摸一个给我看看,你堂堂茯血派太上长老,摸一个试试。我是天一宗少主,又不是蜈蚣精,哪有那么多之手可以摸到自己的背。”
落葵撇了撇嘴,仍躺着不动。只觉床尾一沉,江蓠坐在了她的身侧。
他伸手去扳她的身子,笑道:“来,帮我抹了罢,不然我死了,谁送你去丹霞花林。”
落葵明知他是在说笑,明知他有意耍赖,但还是起身,入目便是银红撒花大袄半掩着的脊背,揭开袄子,只见那背上布满伤痕,多数都是箭伤,其间夹杂零星剑痕,她心下一沉,拿筷子挑起漆黑的粘液,抹在了江蓠背上。
她伸了伸手,指尖刚触到他的背,便又极快的缩了回去,良久,不曾有甚么动静。
江蓠喃喃低语:“瞧见了没,这些伤,都是当年拜你所赐,我险些死在你的箭下。”
烛火摇曳,将那些伤痕照的狰狞,落葵心间一紧,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当年太白山下,她从未对江蓠有过半分手软,招招式式皆是杀意,原以为再见面必定是死敌,不曾想,不曾想,果真是天意弄人啊,她在心底暗叹一声,伸手触上他的脊背,将那半干的粘液涂抹开来。
只听得江蓠吁了口气,失笑道:“小妖女,当年你可是一心想要了我的命的,你不知道,那时的你,可着实招人恨的紧。”
落葵低笑:“当年,你也招人恨的紧。”
江蓠蓦然回首,攥紧了她的手腕,定睛相望,双眸中像是燃气一把火:“如今呢,如今可还招人恨么。”
落葵有些心慌,甩了甩手,发觉甩不开他紧握的手,忙道:“江蓠,你可知道当年我的箭例无虚发,箭上还淬了毒,你能活下来,着实不易,必定是有人舍去了半身修为去救你,那个人究竟是谁,想来你是猜得到的。”
江蓠脸色一变,微微怔住了,慢慢松开了手,他并不十分清楚当年之事,只记得落葵将他扎成了个刺猬,闭目前的一瞬,见到的最后一眼,是落葵与苏凌泉浑身浴血,带着程朝颜离开太白山,彼时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找到苏凌泉,杀了他。
至于后来如何了,他并不记得,醒来后,还是崖香告诉他,他昏睡了半个月,而父亲闭关修炼去了,宗内一应事项皆交给了太上长老代为料理,彼时的他还曾埋怨过父亲,亲儿子生死未卜,他却还有心思闭关修炼,果真是有后娘就有后爹,但却从未细想过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他唇边轻颤,不敢置信道:“小妖女,你所言非虚么。”
落葵笃定的点头,将江蓠的心直直点入谷底:“你以为我这将正阳道之人吓破了胆的妖女之名,是浪得虚名么。”
炭盆中传出一声半声的噼啪轻响,背上有丝丝凉意入骨,原来他一直以为的父子间的隔阂疏离,竟只是他的误以为,他以为父亲的冷薄严苛,只是寄予了太深重的希翼,他所有的怨恨和悲戚,都是自己站在美好的中间,却只看到了阴霾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