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微熹,晨阳溶金,处处可见的榕树高大挺拔,巨大的树冠浸在湿漉漉的水气里,青碧如洗,愈发苍翠葱茏。
小镇自皑皑晨雾中醒来,偶有袅袅炊烟,无声的从几座暗黄色的竹楼间升起,香竹饭的清幽随之氤氲。
一弯浅河在鳞次栉比的竹楼间百转千回的绕过,晨风里,河边飘荡着颇具节律的洗衣声,空灵畅快的鱼翔声划过河底,穿透潺潺流水,街巷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皆是鲜活而平凡的烟火气在流淌。
曲天雄坐在床沿儿,双手紧紧扶着膝头,脸色阴沉,不言不语。
他整夜未眠,先是在镇外大败,而后收拢了残兵败勇躲回镇中,折腾了整夜,死伤无数,却还是一无所获,不免颓废晦气的厉害,颓废过后却又想起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在他看来,事情远未走到绝路,他还是可以搏一搏的,搏出一线生机来的。
“老爷,用饭罢。”竹门轻响,长随端着个乌木彩绘托盘进来,在如意圆桌上摆了粳米清粥,什锦酱菜,门油烧饼和半个流油咸鸭蛋,又端了铜盆请他净手净面。
曲天雄的手浸在温水中,浓香馥郁的金银花盏在指缝间起伏,他没甚么情绪的慢悠悠道:“公主那里如何了。”
长随取了干净的帕子,缓缓擦拭曲天雄手上哩哩啦啦的水渍,凝神垂首道:“公主殿下一直待在那座竹楼中,没有出来过,只是那楼里夜间出来了一队人马,看打扮是长和国尤氏家族的人,小的已经派人跟上去了。”
“越是看起来是,便越是有疑,让死士一路跟着他们,看他们最终去了何处。”曲天雄巡弋了一眼桌案,微微颔首,用筷子捻熟的挑出鸭蛋黄,放在粳米清粥中,略一搅拌,变成了黄白一片,飘着淡淡的油花。
曲天雄素来衣食简朴,就着半个咸鸭蛋,一碟子什锦酱菜,便能吃掉半锅清粥,数个烧饼,他有时也会疑惑,自己拼了老命敛财争功,究竟是为了甚么,为吃穿么,他素来不喜奢靡,花不了几个银子;为儿女么,偏他那唯一名正言顺的儿子,比他更加简朴;为女人么,他虽妻妾成群,可都情分寥寥,唯一入了心的那个早早的入了土,余下的不过逢场作戏,一时欢好罢了;至于前程官位,他商贾出身,为霖王谋事,可霖王偏偏冷酷寡情,前程官位是不必再想了,能安稳活着,便是不易。
想着前路艰难,他一时失神,顿觉自己的辛苦劳碌实在没有道理,只是平白为旁人做了嫁衣,他连喝了几口粥,才定下心神,神情阴沉的开了口:“那楼里如今还有多少人。”
长随紧紧蹙眉,疑惑重重道:“老爷,此事怪就怪在这里,那楼里的人今晨已尽数撤了出去,只余下公主一人,还有一个男子。”
“男子。”曲天雄那微微浮肿的眼皮剧烈抽了几下,顿时心生不祥,他“啪”的一声撂下筷子,沉声道:“是个生人么。”
长随微微躬身,神情愈发疑惑,显然那人的出现,完全未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犹疑不定,难以置信道:“那人的形容打扮,像是,像是天一宗的少宗主江蓠。”
一语惊人,曲天雄彻底半口饭都吃不下去了,紧紧蹙眉,百般不解的重重锤了下桌案:“天一宗,你可看仔细了,属实么。”
长随匆忙点头道:“属实,这位少宗主的风流韵事在江湖中传的尽人皆知,他的画像更是到处都是,小人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是认得出他的。”
天一宗前来夺取七星图,并未刻意隐藏行踪,曲天雄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没有料到的是,此宗的少宗主竟然会与落葵扯上关系,在他的记忆中,落葵从未与正阳道宗派有过瓜葛,唯一一回,便是不知付出了甚么代价,请了嗜血道茯血派保护黄宣。
曲天雄眉心紧蹙,皱纹如同刀刻,静静沉凝良久,只觉其间蹊跷重重,百思不得其解,他重重一拍桌案,粥碗应声轻跳,他冷笑一声:“有意思,此次茯血派没有出手,反倒是天一宗跳了出来,老夫竟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便宜公主了,没想到她竟这般有本事,勾搭上了天一宗的少宗主,也不知她究竟许诺了甚么,竟请的动此人相助。”
长随微微躬身,忍笑低语:“这位少宗主素来好色。”
曲天雄颇为不屑的冷冷挑眉,嗤的一笑:“好色,那她也得有色,江蓠此人甚么绝色没见过,好色也不会好她这一口。”
长随想到那个便宜公主素来的模样,又冷又损,没半点姑娘模样,自家老爷不知在她手里栽了多少个跟头,男子的确不会喜欢这种冷硬姑娘,不禁连连点头:“老爷说的是,那么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曲天雄挑了一筷子什锦酱菜,吃的没滋没味,如同嚼蜡,江蓠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在江湖中也是赫赫有名的,自己对上他,无异于是送死,而天一宗宗主最是护短,更是自己招惹不起的,他凝神片刻,转瞬有了主意:“七星图中的秘密,究竟是在公主手中,还是在苏子手中,亦或是在杜衡手中,还未可知,那便没有必要轻易去招惹江蓠,只一路跟着他们,一切待回了青州再做打算罢。”
“喏。”不用直面江蓠那个灾星,长随顿时松了一口气,垂首道:“青州之事都已安排妥当,老爷尽管放心。”
曲天雄默默颔首,蓦然有点心慌,青州不比红霞岭,红霞岭可以靠人多势众动手去抢,可青州却只能靠阴谋诡计去偷了,偷是个技术活儿,一般人做不来,他连水家那处宅子都无法靠近,就更做不来了,水家对曲家之人,唯一不设防的便是曲元参了,他一想到回到青州,要对着自己那一根筋的亲儿子捶胸顿足,苦劝不止,便头疼欲裂。
“也好,盯紧了公主,一旦他们起程,咱们便跟上去。”曲天雄阴沉道。
长随抿了抿干干的唇,不解道:“老爷,不用隐藏行踪么。”
曲天雄嗤的一笑:“有甚么可隐藏的,她知道老夫的存在,老夫也知道她的存在,我们二人就是斗一辈子的命数,不必遮遮掩掩的,各凭本事罢了。”
长随施了一礼:“喏,那小人下去准备了。”
曲天雄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继续垂首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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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死一般的静谧,窗下的明烛早已熄灭,烛泪在青瓷灯座中蓄成了层峦叠嶂的山峰,博山炉上只余下一缕薄烟,袅袅散尽。
江蓠身着一袭朱槿色中衣,躺在脚踏旁,一只脚搭在床沿儿,一只手揪着帐幔,虽然四仰八叉的睡姿颇为不雅,但他面容平和,呼吸均匀,睡得安稳踏实,没有半点防备。
秋香色的帐幔猛然一阵抖动,那颤抖太过剧烈,帐幔摇曳间,团团簇簇素白浅粉的绣球花,也跟着活色生香起来。
落葵捏着月白中衣领口,从帐幔后头探出头来,撩起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环顾了一圈儿,见江蓠躺在地上,睡得口涎直流,她扑哧一笑,重重踹了江蓠一脚:“起来了。”
江蓠尚在茫然睡意中,翻了个身儿,双眸迷离的望住落葵,嘟嘟囔囔道:“小妖女,你怎么这么早,总共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你不困啊。”
落葵取过床头的藕荷色裙衫穿好,松松挽起发髻,轻笑道:“别懒着了,快起来收拾收拾,用些早饭,咱们就启程返回青州了。”
江蓠撑着身子,瞧着她未施粉黛,微微苍白的脸,轻佻笑道:“这么着急,你的伤,不多养些日子了么,你那脸色还是难看得很,跟死人没甚么区别。”
落葵微微探身,铜镜中落下半张没甚么血色的脸庞,果然不怎么好看,她又摸了把干枯的长发,在外头奔波了这么久,怎能好看得了,她摇头失笑,自己素来依仗的也不是这张脸,遂轻声道:“不养着了,咱们要与苏子杜衡他们同时回到青州,后面的事才好办,咱们脚程慢,要尽早出发,况且只有我走了,曲家之人才会尽数跟上,那么困在镇中的弟子们,才有机会全身而退。”
江蓠飞快的起身,手脚利落的套上绛色长衫,转头坐到了铜镜前,玉梳在身后轻轻一晃,他冲着铜镜中的落葵扬了扬下颌。
落葵无奈的摇头一笑,她虽手笨,但只是梳个男子发髻而已,还是不算甚么难事。
可不料她反反复复的梳了几回,变了数个样式,却皆不合江蓠的心意,只好梳了又拆,拆了再梳,一直梳到她手臂酸软发麻,心里发狂暗骂。
骂了半晌,落葵觉得不够过瘾,遂挑起唇角,牵出一抹森森笑意,手上使劲一拽,揪下一缕发丝,揪的江蓠惨叫一声。
江蓠正欲发作,却见铜镜中的落葵,手上正拎着那截发丝,唇边挑着森然笑意,顿时脊背发寒,哪敢再故意的挑三拣四,只好咬着牙憋着气噤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