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幻境,落葵凝神片刻,便发现南行千里处的一个山坳中,有法力波动的痕迹,旋即几个闪动间,她便出现在山坳边上,一时间怔住,这处山坳竟与从渊的那处简直一模一样,一汪深潭,半池金莲,绕着池边种了数株桃花,只是在此时此地,金莲竟与桃花同时绽放,而池边拢了一堆火,升起袅袅烟雾。
茵陈面色莹白的倚在一株桃树下,红色的衣衫上有斑斑点点的暗色血迹,轻咳了一声,脸颊上泛起殷红的血丝,眉眼间的笑意却如夏日里的凌霄花一般浓烈的绽开。
白苏原本满含忧色的望着她,一见她这眉眼俱笑的模样,登时打了个寒颤,眼波流转只环顾着四周,却唯独不看茵陈一眼,抿着薄唇极正经道:“这九婴族的附灵幻境我早有耳闻,据说能幻出心中所想的景致来,我此番偷偷混在老六军中,就是为了瞧一瞧这幻境,即来了可得在四处好好走走画画,机不可失啊。”
茵陈登时紧紧抿了唇,眉心紧蹙,愤愤道:“早知道就依了紫苑,砍了你的手,让你再也作不了画。”
白苏哼了一声,撇嘴咬牙:“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儿,你看看你和泽兰跟着紫苑都学成什么样儿了,是紫苑教你的法子,让你跟着我们的罢。”
茵陈轻轻嗯了一声,瘪了瘪嘴,旋即秀眉微挑,笑道:“你是说紫苑不好。”
“我可没这么说。”白苏剑眉一挑,抿了抿薄唇,笑起来温雅之极:“无凭无据的,姑娘家家的学人说闲话可不好。”
落葵这才从暗影中踱出来,勉力忍住唇角的笑意,将手中的留影石远远丢给茵陈,闲闲道:“茵陈,刚才白苏说的话都在这块石头里了,姐姐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白苏张口结舌的望了望落葵,眸光脉脉又挪到茵陈身上,脸上堆起甜腻而又柔婉的笑意,温软道:“茵陈,来,给我。”
茵陈却极快的将留影石收入怀中,秀眉微挑,唇边含笑:“虽然我没法子让你不痛快,但二殿下可以。”
“你,你们。”白苏索性不再搭理二人,在火堆旁坐下,握了根树枝有一下无一下的挑出噼啪作响的火星。
落葵亦在茵陈边上坐下,搭了个脉,将一粒药丸塞到她的口中,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还好还好,伤得不重,调养几日就能痊愈了。”
茵陈依靠在她的肩上,抚了抚怀中的留影石,笑道:“还是姐姐待我好。”
正说着话的功夫,空青自虚空中出现,落葵秀眉微蹙的长吁了一声,望着他道:“你来作甚么,这下可倒好,三个神君都陷了进来,可要怎么出去。”她眸光一瞬,却又拍着额头笑了起来:“不对,咱们三个神君联手,想要破除此处禁制应当不难,七日内必能出去。”
白苏仍一下下挑着火星,头也不抬的讪讪道:“我顶多算是个真君,我修为不济,飞升神君时的雷劫有一半都是大哥和二哥帮我扛下的。”
落葵哑然失笑,正欲发些感慨,空青却挨着她坐下来,笑道:“有你我在,破禁而出也不是什么难事,待我恢复恢复仙法,三日后破禁可好。”
“好。”落葵点点头,这才瞧见空青的一袭青衫染血,被剑气划开了口子,心下一痛,却仍抿嘴一笑,奚落道:“堂堂仙界皇子,居然会被九婴族重伤至此,若传了出去,可不要被人笑死了。”
空青执了树枝,拨弄着火堆,眸色灼灼隐隐含了温情笑意,口中却威胁道:“出去了不许跟人说我这狼狈模样,否则绝饶不了你。”
落葵歪着脑袋笑道:“你这是求人的样子吗。”
空青挪到她跟前,低声下气的笑道:“那要怎么求。”
落葵轻咬下唇想了会儿,狭促一笑:“我曾听子苓师兄说,你是天帝一早定下的储君,那如果我现在要你许下个储君之诺,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若我做不成储君,那承诺也就不值什么了,你岂不是吃了大亏。”空青笑道。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暧昧婉转的气息,如同馥郁的桃花香气,熏得人脸红耳热起来,白苏抿嘴一笑,忙逮了个空隙,轻咳了一声,冲着茵陈道:“我要四处逛逛作画,你给我研磨去。”
茵陈喜不自胜的跟着去了,落葵望着二人的背影,折了枝桃花捻着指尖,一时间四下里极静,连二人轻微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空青怔怔望着她的面庞,正经道:“等咱们出去后,我就去不庭山提亲,这个承诺怎么样。”
落葵低垂了眼帘,一颗心慌乱的厉害,不敢应口,猛然想起子苓师兄听说过的五百年前的那件事,虽只是寥寥数语,内情不明,但亦能探得一丝惨烈,她不愿违了自己的心,但又怕空青心里始终放着五百年前那个姑娘,心底更怕真做了子苓口中的怂人,从此情路坎坷,一时间心乱的如一团乱麻,越理缠得越紧,索性抓住了自己那点执念仰起头,想从空青的眸中探出端倪,缓缓道:“你真的能放下五百年前的那个姑娘么。”话尚未完,她手一翻,手边多出两坛酒,丢给空青一坛,自己开了一坛,灌了一口。
空青猛灌了口酒,眸光微暗,躲闪开她的双眸,有些口不由心:“她终究去了,再不会回来了。”回首笑望落葵:“我既与你在一处,那便只会与你一心一意。”旋即他狭促一笑:“当年你被西羌退婚时,我尚在玉京山,只是听了那么一耳半耳的闲话,如今的你,又能否放下呢。”
落葵眉心紧蹙,咬牙道:“我不会放下的,我与你不同,你是放下,而我是不原谅,你能让心渐渐归于平静,不再转头回望旧伤,而我可不会看着血淋淋的伤疤还笑着说不恨,我没那么傻。”
空青哽住了,一口酒辣在喉中,辣的眼泪直流,摇着头笑道:“头一回见到把记仇说的这般振振有词冠冕堂皇的。”言罢,举起酒跟落葵碰了一下:“真是让我长了见识了,你与子苓师兄的口齿是不相上下。”
“子苓的师兄的口齿可是能杀人的,我顶多能咬人,可不敢与他比。”落葵笑着自谦,火光映上她的面庞,整个人如云霞般滟滟,令人心旌微漾。空青不动声色的靠近她,呵出丝丝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喃喃道:“落葵,你我已有百年未见,我想你了。”
落葵一时间怔住,掩饰住慌乱不堪的心,忙推开他,道:“陷在这附灵幻境中,若是七日内未能出去,便再也出不去了,你竟还有心思想旁的。”
未曾料到空青竟凑的更近,唇几乎要凑到她的脸上,在她耳畔轻笑道:“出不去就出不去呗,反正有你跟我一起困在这里。”
落葵推开他,笑道:“你放心,若到最后一日,我定会丢下你自己出去。”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对他续道:“药君不在,这是苏叶亲配的药,便宜你了。”
“我知道,你丢不下我,还有茵陈在这呢。”空青笑望着她,眼眸温柔的能滴出水来,直望的她脸庞通红:“我痛的抬不起胳膊,只能劳你替我上药了。”
见落葵咬着牙执意不肯,空青絮叨起来:“我这伤可是为了救你的亲妹所受,你便如此狠心么。”
落葵抿着嘴,在池中浸湿了帕子,再回首时,空青已将左侧的衣领解开,露出布满血迹的肩头,她慢慢擦拭伤口,她与西羌虽在数万年前有一段情缘,但没有肌肤相亲,这头一回看到男子的身子,令她心慌意乱起来,一盏茶的功夫,伤口是处理好了,她的脸也红透了,正要起身之时,空青却搂着她,在她耳畔呵气,唇极轻极缓的划过她的脸庞。
猛然想起曾听子苓说过空青的桩桩情事,她如同吞了颗青梅般,酸到心底去了,将空青推开,垂了眼帘神情如常道:“你饿了罢,方才找你时,发现离此处千里外有个镇子,我去买些吃的。”言罢,掐了个诀转瞬没了身影。
空青看着落葵慌不择路的模样,抄起酒坛饮了一大口,眉眼中却满满全是笑意。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时,落葵带了饭菜回来,架在火上热过后,递给了空青,神情淡然而疏离,仿若与他从未发生过什么。
这淡淡的模样,空青再忍不下去,握住她的手,疑道:“你怎么了。”
落葵缓缓将手抽出来,低垂了眼帘,眸光一暗,转瞬神色如常,脆生生的笑道:“你招惹的桃花太多了,我得离你远些才好。”她掰着手指头数道:“故去的人便不说了,听子苓师兄说,他妹妹算一个罢,凤族的那个佩兰帝姬算一个罢。”
“你这算是在吃醋么。”空青握住她的手,眉眼俱笑起来。
落葵脸一红,啐了他一口,垂了眼帘不言不语起来。
空青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凝神相望,深情道:“你一向比我还要生人勿进几分,原来也会吃醋,只可惜吃的是烂桃花的醋,等哪一日,我若再正经开了一朵桃花,你再吃醋也不迟。”
这话酸的,令落葵身子颤了几颤,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小疙瘩,彼时一阵夜风袭过,她抬手紧紧了领口。
空青往她跟前凑了凑,笑着问道:“你怎么半点情话也听不得。”
“你的情话,还是说给听得了情话的人罢。”落葵斜睨了他一眼,转头望向那一汪潭水深处,手微微一挥,一坛酒稳稳落入掌心,她连着痛饮了几口,声音似乎从浅池中央传来,极淡极远的笑道:“我是南帝,你是未来储君,要是你我想有个好的结局,要么我不做南帝,要么你不做储君。”她怔怔望着空青:“茵陈尚小,连真君都未修成,若是做了南帝,少不得要受苦,我舍不得她受苦。”她抬手覆上空青的眉眼,轻轻摩挲起来:“可我也舍不得你,但若因我断送了你的前程,我怕你终有一日会后悔。”
空青握住她的双手,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出去后问问几个哥哥,让他们做储君去,反正我原本就不想做储君。”
落葵噗哧笑道:“人家族中,都因为储君之位打的不可开交,你们可倒好,让来让去的,天帝没被你们气的吐血么。”言罢,回首望了眼山口,忧心道:“茵陈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空青揽着她的肩头,劝慰道:“放心,有四哥在,不会有事的。”
落葵无声的一笑,拨开他的手,掐了个诀,两处房舍靠在身后的山边建起,她推开其中的一间,回首对空青道:“我与茵陈住这间,你与四殿下住那间,你身上有伤,早些歇着。”言罢,她指尖微动,房中登时燃起数盏昏黄摇曳的灯火,她托着一坛酒,在桌边坐下自斟自饮起来。
空青从后面拥住她,在她的耳畔呼出热气,低声道:“你还真是学足了子苓师兄,小气得很,有酒也不跟我同饮。”
落葵抿唇一笑,抬眼望了望桌案对侧,那登时出现一坛酒一杯盏,抬了抬下巴一笑,空青却抬了抬手,将那酒和杯盏挪到了落葵身侧,遂紧贴着落葵坐下,推杯换盏间,已是月朦胧鸟朦胧,夜风乍起之时,人亦朦胧。
明晃晃的日光洒入山坳中,透窗而入之时,落葵醒来,却发现自己枕着空青的胳膊,躺在他怀中,他一双明眸含笑相望,她心下一慌,下意识的将空青推下了床,紧了紧领口,怒道:“你怎么会在我房中,茵陈呢。”
空青揉了揉腰,扶着床沿儿起身,叹道:“你下手太重,实在该躲你远些,白苏说昨夜要熬通宵作画,让茵陈给他研磨去了。”
落葵咬了咬下唇,斜睨了空青一眼:“那你。”
“我,你就幻了两处房舍出来,横不能让我在外头露宿罢。”
落葵抿了抿唇,干干道:“你身上有伤,仙力不济,可还有白苏呢,他不也是个神君么,还幻不出个房舍来吗。”
“我能幻出个窗户来,你要不要。”窗外传来一声低笑,落葵抬手扔了个早已熄灭的灯烛出去,白苏忍痛闷哼了一声,续道:“我带着茵陈作画去了,你们俩要是斗嘴能斗的破禁而出,就随便斗啊。”
空青的手搭上落葵的肩头,劝慰道:“放心。”
白苏带着茵陈在幻境中乱转,夜色沉沉之时才回来,带回厚厚一叠画稿,趁着夜色,燃一盏灯,斟一杯茶,一张纸,一泓墨,一支笔,他笔下开四时不谢之花木,纳万古不易之山河。
落葵在屋前拢了火,一根枯枝在火堆里拨弄,挑出火星,回首望一眼窗上茵陈研磨,白苏作画的剪影,抿唇一笑:“白苏还真是个画痴。”
空青掩了口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夜深了,去睡罢。”
落葵仰起头,蹙着眉心望着他:“白苏该不会又要整夜作画罢,他不嫌手酸我还嫌心累呢。”
她手微扬,正欲再幻一处房舍出来,手却被空青握住,笑道:“我在你房中住着挺好,你还是省点仙力破禁时用罢。”
落葵瞟他一眼:“我心累得慌。”
空青嗤的一笑:“我是有心做个小人的,可惜我身上有伤,打不过你。”
言罢,他紧随着落葵进屋,却见屋内又多了一张床榻,抿了唇微叹一声,仰面躺下半响,复又侧过身,望着落葵笑道:“若你不做南帝了,可会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落葵闭着双眸,淡淡道,猛然睁开双眸,紧紧盯着房梁,此处房舍是自己心中所想,幻境中的平淡的日子,亦是自己心中所愿,有那么一瞬的念头,想要就此困在此地,再也不出去,再不用去享常人难享的富贵,担常人难担的重责,她脸上显出一丝神往的笑意:“我倒是很羡慕茵陈和白苏,想作甚么便去作甚么。”
空青测过神来,支着头笑望着她,眸色微暗:“你和我,终究无法想作甚么便去作甚么,不论是你不做南帝,还是我不做太子,都不可能随心行事,肆意度日。”
落葵偏过头,一双眸子笑得弯弯:“那就只能苦中作乐了。”
第三日晨起,大片大片的阳光如同繁花一般,透过窗户照进来,洒下琉璃光影。
落葵与空青迎着灿烂如金的朝阳相对而立,衣袖迎风翩跹,落葵身后一只巨大的红色朱雀越飞越高,与空青身后的青色巨龙一同高高悬在半空中。
二人手上掐诀不断,而半空中的朱雀与青龙各自喷出赤色与青色光柱,在巨大的碰撞声中,那一层光幕晃了一晃,撕裂开一道细微的裂缝。
落葵见状大喜,眉心处溢出血痕,空中的朱雀虚影渐渐凝实起来,像是得到召唤一般昂首鸣叫一声,喷出赤色光柱愈发明亮起来,与青色光柱交织在一处,不断撕裂开此处已有些松动的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