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时间算,从朝廷下令给京中的无量观,到无量观传信给三清宫,再到三清宫派遣人……姊姊应该还没到扬州。
大约这会儿是在船上?
萧琰心中有九成肯定,如果道门遣医师过去治疫,沈清猗应该在其中。
她有种感觉,道门是在培养沈清猗。虽然在国公府时,沈清猗对于她在药殿的事没有详提,但萧琰本就聪敏,一旦她关心一件事,多半能从蛛丝马迹中推出条理。她能确定,道门重视沈清猗,否则不会派出洞真境的宗师护卫她出行。这种重视,萧琰不确定是道玄子的遗泽,还是沈清猗在医道上的天赋和造诣太过出色,或许两者皆有,也或许还有其他更隐秘的原因,但不论哪种原因,道门着力培养沈清猗应该是无疑的。
而医家治疫是最能显扬天下的,道门若有心培养沈清猗,遇上扬州这种连疫症都没能准确断定的复杂疫病,必定不会落下她。
但道门若真的是在培养沈清猗,萧琰心中又有隐忧了:以姊姊出身吴兴沈氏又是兰陵萧氏的宗媳,这样的双重世家背景,而道门一贯与世家若即若离的态度,这般大力培养姊姊,一旦她声名鹊起——道门若是想以此紧密与萧氏、沈氏的关系,那倒是好;但若不是呢?
萧琰的眉毛不禁蹙了起来,只觉道门在这事上扑朔迷离,让人看不清它的目的。
但她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想了一会没想明白,就先将这事搁到一边了。不管道门什么目的,总会有显露出来的时候。到那里,她应该已经晋入洞真境了。有了强大的力量,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萧琰心绪平静下来。耳边听着母亲匀细的呼吸声,知道她已熟睡,想起明天起就要进入天策书院,规矩严格,不能随意出来,心中就生出不舍。在长安这段日子,她体味到了孩童般的快乐,无忧无虑,欢乐恣肆,这种仿佛可以和母亲做一切快乐事的感觉是她以前没有过的,与母亲墨尊的相处,是另一种幸福,但两种幸福,都同样让她眷恋。
萧琰不由偏头去看母亲,锦衾下的右手轻轻伸过去,握住了母亲的手。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几个呼吸后便睡去,脸上神色恬静安然。
次日依然是卯时醒,冥想后她小心起榻,不吵醒母亲,便在澄碧轩的池边练拳。至卯正收拳,回到自己寝房,泡锻体药汤。出浴后换了干净衣裳,母亲已经起榻。
因萧琰今日入天策书院,李翊浵起得比往日早,朝食也提前在卯正一刻。
李毓祯已经过来了,穿了件白色绛缘褶裙衫,交领宽袖,云肩横襕通绣青织龙纹,前后衣云线暗织易纹,行走间便见卦影流光,一头乌发绾髻戴白玉冠,笄白玉龙首簪,风格清贵,薄绫衣袂飘然,又显得潇洒多姿,引得萧琰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李毓祯向她飞一个勾人眼色,转脸叫了声“姑母”,便走近去挨她肩上吃声笑,“悦之——被我迷住了?”那声“之”尾音翘起,叫得极勾缠。
萧琰白她一眼,“我是看你衣服。”
李毓祯这身是天策书院宗师的服色。
她伸手勾了萧琰颈子笑,夸自己说:“衣服好看,也要人长得好,美人穿什么衣服都好看。”说着另一手摸上萧琰衣领,“就像你,穿这身学子素衫也是好看的。”
萧琰穿的是件细白麻布褶裙衫,交领箭袖,除了两边衣袖上绣着“武”字外,通身无纹饰,十分素洁,是天策书院天院武道生的学子服。但这身白衣素服却将她的气质衬得愈发干净明澈,就像一块通透的晶玉,让人看了就想摸,摸了就不想释手。李毓祯抚她衣领的手便不由得抚上她颈子,再摸上她的脸。
萧琰因为心怀愧疚,没法像以前那样冷脸推开她,一时忍了她的动作,只横眉瞪她道:“别过分。”声音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好好坐着用膳——咱们还去不去书院啦?”
李毓祯一听“咱们”眼睛里就流出了笑意,竟然没再纠缠的应了声“好”,却又飞快的在萧琰脸上亲了一下,一个闪身坐到了食案的东面去。
萧琰气得咬牙,瞪了她好几眼,才黑着脸坐到西边位上。
膳阁内依然是壶门高案和禅椅,李翊浵坐在北面禅椅上笑悠悠的看着,一副袖手看好戏的样子,白皙娇嫩的手指捏着金边匙慢悠悠搅着碗里的翡翠燕窝,心里想道:阿祯进步了嘛!——以前身子才挨上去就要被推开,如今挨着、摸着了,宝树都还能忍她。不过,要想再进一步,可就难啰。李翊浵表示,对侄女不大看好。
三人用罢朝食,漱口净手出了膳阁,萧琰和母亲告别,与李毓祯出了公主府,策马出坊。安叶禧穿了身圆领箭袖的侍卫服,和秦国公主府的十几名侍卫跟随在后。
一行人出了坊府门后拨马往南行,过大宁坊入通化大街,折东直行,跨过龙首渠的内河桥,再行百丈就出了东城通化门,策马驰过龙首渠的外河桥,往北向龙首原驰去。
龙首原是长安城东北外的一处高原,因为西端从渭河边突兀拔起,势如龙首而得名。大明宫就是修在龙首原上,从太极宫以东的长安北城墙修出去,凸出于长安城北,因为地势高,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于是作为避暑夏宫使用的大明宫就成了皇帝的常驻之地,三省六部也随之搬过去,渐渐取代太极宫成为大唐的中心。龙首原当然成了禁苑,左右羽林军就驻扎在龙首原上。而从长安城通向龙首原只有一条直道,位于大明宫东禁苑十里外,李毓祯就带着萧琰从这条直道驰行向北,这是长安城通向天策书院的唯一道路,太宗立名“双龙道”,因为它是从通化门外的“龙首渠”起始,一直往北二十里修到龙首原北端的“泷河”,故名双龙。
天策书院,就在泷河北岸。
葱茏的林木中,能看出书院占地极广,青白色的檐瓦西起渭河,南起泷河,往东、往北延伸开去,往北一直到远处黛色青山,那是拢翠山;往东出了龙首原。萧琰目测,应该比大明宫大出十几倍。这还只是山南面,事实上这座突兀拔起于平原上的拢翠山只是书院的内山,山的北面仍然是天策书院的地盘。
但见树木参天,数不清的院舍楼阁延伸至林深处,望不到尽头,远处青山耸立,峰脉起伏,隐有钟声悠扬,还未进书院,萧琰就感到一种壮阔气度,还有那种幽深的悠远。
驰马过了泷河桥,沿着泷河北伸的渠流,往北驰去二十多里,才到了书院的东门。
萧琰知道,天策书院一共有八门,是按易数的八卦方位修建而命名,而东门就是震门——这是正东的方位。泷河往北开挖的河渠就是从东震门入,如波浪般横穿书院,往西流出兑门,即西门,连通到渭河中:这就是泷渭渠。萧琰知道,横穿书院内的这一段叫“弘毅渠”,将书院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南面是外学,北面才是书院的核心,内学。
萧琰要进入的就是内学。
李毓祯领着她从东门入。因书院规矩,学子带入院的侍从不得超过一人,故只有安叶禧和尉迟亭随行,其余侍卫都留在东门外的候廊阁子里等候。
东门建在弘毅渠的南面,入门后往北就要过渠。这条河渠修得挺宽,约七丈,萧琰听李毓祯说,水深两丈,千料船都可以渠上航行,其实这就是书院的一条航道,商人们可以不入长安城申请双龙道的特别通行令,直接将货物从渭河和泷河船运到书院中。但最初修这条泷渭渠并不是为了物流的方便,而是锻炼学子“弘毅”——内渠是学生修建的。当然世家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真实的原因是出于风水考虑;至于折腾学生,那是顺带的。
李毓祯过桥时说,这条弘毅渠统共修了二十年,从明宗朝修到高宗朝才全部修通,那段时期的皇族和宗室学生都被整得鬼哭狼嚎,称这渠为“子弟血泪渠”。
萧琰不由回头再看这条渠,心里仍然想不通,便问道:“明宗和高宗怎么想到让学子修渠,弘毅,这也太折腾了吧?”将皇族宗室子弟当民夫用?啧,难怪这条不到一百里的内渠修了二十年——一年五里?!哈!就算明宗朝那会,内外学的学子加起来也有千人吧?这速度,呵呵,不知是折腾人还是折腾渠——估计真是拿来折腾人的。
李毓祯笑悠悠道:“你当这些学子能被允许使用武力,一刀一剑下去劈出个大沟?”眼神斜过去,“少年,你想得太天真了。”
萧琰哼声,“你才少年!”
李毓祯带着几分轻佻的眸子在她胸口溜了几眼,“还不‘少’?”
萧琰挺胸义正词严的,“不许人身攻击!”
李毓祯“噗”一声,笑倒在马背上,“啊哈哈哈!”萧悦之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安叶禧、尉迟亭在后面听得一脸茫然:什么人身攻击啊?十七郎君还没及冠,说“少年”也不算错啊?
萧琰磨了下牙,决定晋入洞真境后就恢复女身,坚决不要穿束胸的抹胸了,省得李毓祯老拿她“胸小”调戏她。哼一声,她斜乜眼睛看李毓祯道:“再笑,翻脸了。”
李毓祯噗声忍住笑,转脸见她微带恼意乜人的样子,眉斜飞,眼微眯,浓长的睫毛落下漂亮的弧影,心中就觉得好痒,想扑上去啃她一口。
萧琰一见她眼神,立即拨马往旁边行开两步,双眼警惕的瞪她。
李毓祯又笑一声,眼神也斜乜她,却是眸光旖旎,带了勾人的味道。
萧琰立即转眼不看她,夹马快行几步。
李毓祯轻磕马腹赶上去,和她并马而行,就着刚才的话道:“凡是修习有内力的武道学子,都被夫子封了大半经脉,允许他们使用一部分内力,但敢放大招儿的,夫子一准提溜他去‘武道弘毅’——相比这个,挖下渠,担下土,掘石块什么的,就是小意思了。练武的筋骨强,不差这点力气,也不觉得有多苦。叫苦连天的是地院、人院那些文科学子。
“既然要‘弘毅’,那就要吃苦。苦其筋骨,锻其心志。那些儒家夫子不是老拿着《孟子》的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书院还只是‘劳其筋骨’,没有折磨他们,饿了他们,困乏不行了也要赶着上工——比起儒家说的差得远了。”
萧琰“哈哈哈”笑,这“劳其筋骨”,对于从小有奴婢服侍,连穿衣都可能只是张着手的皇子宗室子弟而言就是最大的折磨了。
她心里对明宗、高宗佩服,却又觉得这弘毅渠能修成实在不可思议,即使是皇帝的诏令也不一定成事——“那些子弟就乖乖听话了?”不可能吧?还有他们的父母就愿意孩子受苦?世上的“严父严母”还是比较少的,就算是严父,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来折腾孩子;何况还有溺爱孩子的祖母?这可是为数不少的;再说了,就算是“劳其筋骨”锻其心志,也不用修渠呀……肯定是反对如潮!
李毓祯凉凉的声音道:“怎么可能乖乖听话?学子们闹着要罢课;宗室王公纠合起来反对,哭诉说‘圣人拿贵当贱,不合体统’;朝上谏官的谏章雪片似的,抨击圣人‘苛待宗室,有失仁德’……林林总总,闹腾得厉害。——而这些惊涛骇浪,在国史上不过寥寥一句:《明宗本纪》载‘帝扩宗学,五服适龄子弟皆入天策’;《高宗本纪》载‘帝下《宗室入学诏》,宗室子女适龄皆入天策’。”
萧琰听得吸气,李毓祯也就寥寥这么几句,却能让她想象到,当年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她目中隐有所思,便听李毓祯传音过来道:【你可知,明宗、高宗为何要学子修‘弘毅渠’?】
【嗯,是为了拢水泽地,育风水?】萧琰说出世家对于泷渭渠的看法。
汉人重风水,有钱人家修宅子、建墓地都要请风水师算一下风水,皇室和世家当然更讲究,而做堪舆之学的都是真正的易道大家,绝不是民间招摇撞骗的术士可比。天策书院是陇西李氏的镇族武力,放到大唐来说就是“镇国武力”,而且是培养皇室人才的地方,对皇室的作用和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以说不亚于皇陵和皇宫,修建书院的地方当然要风水好。风水就必得有风有水,引一条河挖一条渠真不算什么。但萧琰奇怪的是:天策书院为什么没在建院之初开挖这条河渠?
【因为‘风水’的原因,这是没错的。】李毓祯传音道,【但书院内并不缺水,有拢翠山的山水汇成湖溪。开挖一条泷渭渠只能说锦上添花,并不是必须。再者,太宗建书院时没这么大,水过多倒不利了。后来,明宗即位后扩建书院,才从拢翠山修到了泷河北岸,开挖泷渭渠,就成了必须。】
李毓祯道:【至于学子修渠,弘毅,锻心志,这是拿出来说的原因,虽然也是明宗和高宗的目的之一,但更深层的原因是,给这些皇族宗室找事做,省得精力太旺盛,瞎折腾。】
萧琰心里“啊?”一声,【……瞎折腾?】
折腾什么?
(未完,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