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门外的苏原见到穆那冲,欲行礼招呼,却被他止住,推门直接坐在苏容若的对面,问:“夜深不睡,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一下把苏容若从月球拉回人间,她抬起眼帘,脸上浮起乌云,暗沉欲雨,却只是不答。
“终于恨上我了。”穆那冲咧嘴一笑,似乎很是得意,缄默足足半盏茶功夫,又才几分自嘲地问:“我秽气足吧?连寻死的毛病都能传人。”
苏容若听他对自己也阴损刻薄,转目瞧他皮包骨头的脸,可以当柴引火的身子,终是长叹口气:“我们到底,暖衾高烛,多少人还在挨冻受饿。”
“阿珏就在地下挨冻受饿。”穆那冲哑了嗓子,死命地握紧仅存的一只拳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撑起自己的人生:“我,对不住他。”
火辣辣的眼睛变得血红,似乎又见到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单薄少年。
阿珏平素胆怯,怕惹事,怕阿娘生气,但当他被点了穴位,命悬一线,却挺身而出,挡在了自己身前。
而他从前,竟荒谬地地认为,阿珏有他的保护,可以此生无忧。
“你是对不住他,他舍命让你活着,你却要寻死。”苏容若自顾不暇,没有心思当白莲花圣母去安慰别人。
穆那冲全身一震,随及阴阳怪气地笑道:“苏小郎总有道理呢。你这么懂事,教教我如何做,才对得住他?“
恶气涌上,苏容若难得地嘴比脑子快:“穆那冲你个乌龟王八蛋,少在老子面前拿腔作调,没有国公府你屁也不是。你有本事别欺负我等弱小啊,有本事和靖北王西门昭一样,去对阵他娘的突厥铁骑。”
越骂越生气,砰的一掌拍在案几:“还有,别他娘的觉得天下都欠你,你阿爹是先去灭人家的国才被别人所杀,还累得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
她凭着一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血勇,痛痛快快地吼完,才发现穆那冲脸呈死灰,直愣愣地盯着空落落的左袖,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华丽的外表被撕开,内里的丑陋也不必掩饰:“你没了阿爹和左手,我没有家族的庇护,大家谁也不是样样齐全,我们俩,就此扯平吧。”
苏容若说得悲凉,疲惫,倦怠又无奈。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夜色墨一般的浓郁,唯屋檐下几盏五彩灯笼在风里摇曳。
良久,苏容若给他倒一碗热饮,穆那冲停止哆嗦,接过去一气喝完。两人在沉默中对坐,却有意地错开视线,各自盯着不同的方向看。
清冷的雪风从门窗的缝隙溜进,苏容若似乎被吹得浑身僵硬,语音木木:“过几日便是新年,听说你阿姑的情形不太好,怕是见不得喜庆热闹的景象,不如,接她来马场避一避。”
她将话说得婉转,穆那冲的身子又开始发抖:阿珏的娘,自已的阿姑,早已因悲痛过度而神智错乱,药石不治。
苏容若摇摇头,道:“我识得一人,长得和拓跋珏七八分象,不知你阿姑见了,病情会恶化还是好转?你拿个主意,我来安排。”
少年常伍,亚特武士出身,幼时阿爹战死云国,阿娘改嫁,不料继父不务正业,声色犬马,但凡酒醉或赌输,便对少年拳打脚踢。
少年不堪虐待,逃出家门,靠偷鸡摸狗过日子,老兵常青见他可怜,收养了他,后来遇上大勇,介绍爷俩在四海坊范记面馆做小工。
室内烛火昏暗,穆那冲眼里却倏然闪出亮光,好一会,他才慢慢站起,行礼:“多谢苏小郎相助,可否,让我先见见常伍?”
冬夜的风吹过千里,冰天雪地,月色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