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王国的议会体系在重塑,这种重塑并没有因为天花而被打断。
就如先前伊莎贝拉同巴利安之间沟通过的,一个分为上下议院,取消贵族领地,进行资格性选举的议会体系正在形成。
这套议会制度部分沿袭了封建体制的理念,但更深层次地植根于盖里斯从未来现实中汲取的智慧,并经过伊莎贝拉他们详尽的商议与改良。
在盖里斯与伊莎贝拉这些人看来,议员制度从来就不可能真正代表人民。
议员不过是新型的政治生物,行事动机被自身利益驱使。他们或许口若悬河,但内心对公共利益的热忱,必然是值得怀疑的。
尽管议员体系无法代表广大民众,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人至少能够代言王国中真正掌控财富与权力的少数群体。
那些拥有社会声望、财力雄厚并能操弄舆论的人才更有可能成为议员。
尽管制度框架已经确立,第一轮人口普查也已完成,但下议院选举仍在筹备阶段。
这将是耶路撒冷王国历史上,第一次以明确制度保障撒拉逊人的参政权,向天主教徒群体传递和解信号,表明王国正在同过往进行切割,迈向一个更加包容的未来。
当然,无论政治制度如何变化,维系这套政治制度的物质基础,目前来说都有赖于外约旦提供的物资。
从提尔到亚嫩的道路,也由此成为一条繁忙而重要的贸易通路。
大篷车与驼队每月往返一次,装载着外约旦急需的原材料,同时将亚嫩河谷出产的质优价廉商品,以及稀有的奢侈品带回,为两地间的繁荣架起了桥梁。
然而,这条商道承载的不仅仅是普通商品,还有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战争利器。
沃特仔细检查这次最为珍贵的货物。
这些货物并不是亚嫩刚刚出产的低碳钢胸甲,也不是价值连城的落地镜,而是一批栗色火药。
这些火药是外约旦秘而不宣的技术结晶,比火炮或炮弹更为珍贵。
火炮耐用数十年,炮弹可以回收再利用,而火药却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虽然提尔的工坊,在巴利安的主持下也能生产劣质黑火药,作为一种潜在替代。
但相比之下,这批栗色火药才是真正的关键,因此其配方被严密保密,仅在斯卡尔村生产,之后由特定商队分批送至王国各地。
沃特逐一检查箱锁,未发现任何被强行撬开的痕迹。他偶尔还会打开一个箱子,核对内部货物。
这些栗色火药不是粉末,也不是颗粒,而是制成了适合直接装填炮膛的药饼。
药饼呈褐色,按照口径和重量分装,每个箱子内部都用稻草和布料隔开,以减震并避免药饼碎裂。
这次的行商规模显然远超前三次,毕竟、六月到了,打仗的季节来了,黎凡特这片土地,也该迎来新的腥风血雨了。
清点完火药后,沃特继续巡视营地,确认每个夜间岗哨都已妥善安排。
自从萨拉丁入侵后,黎凡特的治安环境急剧恶化。土匪和马匪肆虐,各地的土库曼部族和贝都因部族频繁发动袭击,劫掠商队、抓捕奴隶。
他们对耶路撒冷王国与萨拉丁签订的合约视若无物,公然破坏和平。
沃特对此便深有体会。
在第一次行商途中,商队曾遭到伏击,三名随行人员不幸丧命。
这成为他心中的刺,也让他在每次行商中更加谨慎,尽心保护每一位同伴与货物。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时,沃特在巡逻中发现了一些异常——商队行经之地,出现了新鲜的马粪,而这些显然不是来自他们的队伍。
……
萨拉丁在阿卡滞留已有半年之久,哪怕现如今正在爆发天花,也不能影响他进行布局。
这期间,他不断巩固对昔日耶路撒冷王国领土的掌控,力求在欧洲十字军大军到来之前,将新征服的土地锻造成固若金汤的堡垒。
正因此土库曼部族、贝都因部族、乃至于突厥部族,甚至是库尔德人部族,一时间都将黎凡特地区视为了自己的乐园,他们得到了萨拉丁一些无法言明的默许。
虽然这种行为在客观上制造出了大量的难民;虽然法兰克人主要是居住在各个城镇,真正受到侵害的是原先穆斯林群体乡村;虽然那些原本的穆斯林群体,有着同萨拉丁一样的宗教信仰;虽然……
然而,无论这些矛盾多么显眼,黎凡特终究是新征服的领土;无论如何,这片土地的粮食产出明年仍需为战争服务;无论如何,这些部族能为萨拉丁提供源源不断的骑马武士。
萨拉丁是封建领主,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些曾受压迫的穆斯林乡民,在欢庆圣城的收复后,却被无情地推入现实的深渊。
虽然人头税不再需要缴纳,但田地的收成依旧被榨取;税吏的一声令下,便足以让数户人家陷入绝境。
而部族间的频繁掠夺,也使乡村治安雪上加霜。
面对这些问题,当地的穆斯林居民向驻军求助,换来的却是额外的“保护费”和毫无实质的承诺。
这一切,萨拉丁并非不知,却始终不以为意。圣城的收复让他在穆斯林世界声名显赫,这些瑕疵很容易被掩盖。
重点在于圣城,在于圣地的战局,为此巴勒斯坦之外的穆斯林,大多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总有人需要做出牺牲不是吗?
萨拉丁的目光聚焦于更为迫切的目标:迎击第三次十字军浪潮并确保胜利,那些农民的困境无足轻重。
除了依赖部族提供骑士,他的心思还落在另一件事上——法兰克人的新武器。
虽然有思考过硝石与那种管状武器的关系,但其中的奥秘,撒拉逊人始终没能参透。
种种阻碍横亘在萨拉丁面前,令他意识到,现有技术难以打造与提尔城匹敌的武器。
正是在此时,一支往返于提尔与外约旦的商队引起了他的注意。
从他在提尔城内的线人处,可以得知,那种神秘武器的生产,不太可能是来自于提尔附近。
“一次我毫不知情的劫掠袭击,如何?”
不错,萨拉丁与第二王国之间的协议依然有效,而他对这类事件自不会“知情”。
……
沃特并不清楚商队附近的“新鲜马粪”究竟来自何方,但他很快察觉,有不速之客在暗中监视。
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但足以让沃特明白,商队的行踪已被盯上了。
为此,商队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所有成员迅速达成一致:保护商队的货物和生命是重中之重。
沃特吸取了第一次行商时的惨痛教训,将那些预备配发给提尔城士兵的软钢胸甲发放下去。
这一次的行商,也不只是运输货物前往提尔,事实上还是要将外约旦地区经过一年多时间培养出的人才,送往提尔。
辅助伊莎贝拉他们建立一个更加近代化的王国中央。
这些人才梯队加上商队原本的护卫,总计有着百多人,来自阿尔哈迪镇的马尔万也参与其中。
他熟练地穿戴胸甲后,还向同伴演示正确的装甲方式。
这些软钢板甲是沙班亲手打造的。
所谓软钢,其实是低碳钢。
随着外约旦冶金技术的进步,采用炒钢技术后,这种材料已能实现批量生产。
相比耗时费力的锁子甲,胸甲因制造工艺简便而成本较低。
制作胸甲时,沙班会先设计不同部件的模具,利用水压机将加热后的金属压入模具中冷却成型。
随后,他会用水力车床对毛坯进行精加工,最后通过铆接将各部件组合成一件完整的胸甲。
借助先进工具,沙班一人四天便能制作一副胸甲。
而头盔的制作流程类似,只是外观显得略微粗糙。
当商队成员全副武装,胸甲反射的光泽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刀剑与长枪在手,他们已然焕然一新,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型军队。
片刻之间,商队中的百余人已然透出一股逼人的煞气。
这支商队因要跋涉数百公里,商队中的成员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其中许多人更接受过严格的民兵训练。
他们一旦披上胸板甲,戴上头盔,手持武器,立刻呈现出一支精锐之师的模样。
沃特将这些装备整齐的小伙子重新编队,配合原本的商队护卫,瞬间打造出一支人数可观、战力看似不容小觑的队伍。
不同于那些重达十几公斤的优质锁子甲,由亚嫩打造的胸板甲仅约七公斤,加上武器装备,整套负重不到十公斤。
这让商队成员在长途行军中无需耗费过多体力,能长时间保持战斗力。
次日,当追踪商队的斥候再次靠近时,不禁目瞪口呆。
这还是商队吗?怎么冒出了百多名全副武装的甲士?
光这些装备就能掏空许多小领主的家底了!普通领主为何要将封地分封给骑士?
不就是因为贫穷吗?
封地养骑士,既不用提供马匹、铠甲、武器,甚至连作战时骑士都会自带扈从,简直就是划算至极。
而眼前的“商队”,简直比许多领主的私军还要奢华!
斥候迅速将这一情况汇报回部族,消息传至首领耳中,顿时让众头目陷入两难境地。
一边是萨拉丁提供的丰厚定金,这是难得的差事;另一边,这支商队看着就不好惹,恐怕倾尽全族之力也未必能讨到便宜。
“该咋办?这买卖真难干啊。”
“干脆多抢几个村子,然后赶紧跑?”
“萨拉丁派来的使者咋解决?”
“杀了不就得了?”
部族中的老油条们各抒己见,很快达成一致:卷款跑路,走之前再顺手捞上一票。
反正萨拉丁正忙着与十字军较量,暂时顾不上他们。
只要逃得够远,定金也就成了他们的囊中物。甚至可以投奔北方的罗姆苏丹国,去找塞尔柱亲戚当靠山,或者干脆钻进叙利亚沙漠,天高地远,谁还能找得到?
就在这场秘密会议上,萨拉丁派来的使者也被迫参与。他心中暗骂这些部族简直是寄生虫,但眼下这些人却足以取他性命。他忽然灵机一动,高声喊道:
“那商队的货物中,随便几把钢剑就能换个村子!”
此言一出,全场哑然。对于见识有限的部族来说,这样的商品堪称天方夜谭。
“当真?”
“千真万确!如今阿卡城都在疯抢这些钢剑,不过想换个村子,至少得多几把钢剑才行。”
使者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外约旦产钢剑的价值。
这些钢剑与普通的刀剑相比,堪称奇迹般的奢侈品,削铁如泥是最基本的能力!
随着它们出现在提尔市场,价格虽有所下降,但依旧是黎凡特贵族争相购买的顶级奢侈品。
听着使者绘出的诱人前景,部族头领们的眼神已变得炽热。他们仿佛看到自己因大获全胜而财源滚滚,富可敌国。
使者趁机抹了把额头的冷汗。他暗自感叹,与这群贪婪的虫豸共事,自己的命几乎捏在刀尖上,何谈振兴穆斯林大业?
“可那群铁疙瘩不好对付啊。”有人迟疑着开口。
“有办法!我有办法!”使者眼珠一转,竟然真让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
沃特并不是说真的指望大家伙穿上胸板甲,就能过去和马匪作战,事实上这支商队的主要战斗力,依旧是商队护卫。
沃特之所以要让大家伙都穿上胸板甲,其主要目的在于想让周边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收收心。
不过在沿着约旦河行军的时候,沃特便听到了厮杀声。
有一支大篷车队正在遭受袭击,那只车队还打出了耶路撒冷王国贵族的旗帜。
商队用大量的马车将自己围出个车垒,抵御着那些骑手们的袭击,双方互相射出大量的箭矢,有不少的尸体在车垒外,死于非命。
商队里的人数不多,只有着几十人。
在沃特的观察里,看得出车垒里还有不少妇孺,能听见她们在嘶吼和尖叫。
车垒外的撒拉逊骑手数量不多,也只有三十左右,他们一直都在环绕着车垒奔驰,不断袭扰削弱着商队的武装,试图找到一个薄弱处再一拥而上。
“一排、二排、三排!整队作战!我们过河!”沃特对这两天刚刚编排出的商队人员下令。
没什么好犹豫,解救一支正在被袭击的商队,对于沃特他们而言,不过是随手而为。
约旦河的浪潮翻涌,河水浑浊,掀起涟漪,将阳光反射成刺目的金光。
商队的马车刚刚驶入河心,河东的地平线上便升起了一片尘雾,那些尘雾犹如战鼓擂动般宣告着死亡的临近。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响彻天地的马蹄声,震动着渡河者的耳膜,大地都为之颤抖。
撒拉逊骑兵如同一股黑色洪流,自河岸东侧的缓坡倾泻而下。
他们穿着简朴但灵活的皮甲,手持弯刀和短矛,有些人还拉开了长弓。呼啸的箭矢如乌云盖顶一般扑向了商队的人群。
沃特站在河西岸的高处,握紧佩剑,声音嘶哑地下令:
“一排掩护!其余人结阵稳住!火炮准备!”
他的命令穿过河岸上的喧嚣,却被河水奔涌和骑兵的呼哨吞没了一半。
而胜利的曙光与黄金的财富,一时间仿佛都照耀在了那些撒拉逊人身上,他们将马速催促到了极致,企图速战速决。
确实是有光照耀在了他们身上,只不过那是铅子出膛时的焰闪瞬间,还有穿透肉体带来的血光。
总之,有人落马、有人被打成了筛子,有人被这神迹一样的场景所震惊然后也被打成了筛子……
然而,撒拉逊人的冲锋并未停止。那些轻骑兵灵活地穿梭在炮火的间隙中,他们的速度与勇气,都是在无视死亡的威胁。
一小队骑兵直扑向尚未结阵的商队一侧,短矛高举,弯刀寒光闪烁。
混乱中,几名护卫试图抵挡,但马蹄撞击的力量摧枯拉朽。
约旦河两岸此时已经分不清敌我,水声、喊杀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那些未能及时渡河的商队护卫被迫在河水中迎战。弯刀与长矛相接,溅起的水花混杂着鲜血,在阳光下折射出惨烈的光彩。
有人手中的武器被打落,有人跌入河中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一名护卫拼尽全力,用长矛刺穿了一名撒拉逊骑兵的腹部,骑手翻身落马,但他自己也被另一人的弯刀砍中肩膀,惨叫着倒入河水中。
沃特始终在河岸督战,他抽出佩剑,大声呼喊:
“稳住!稳住阵型!火炮继续射击!我们必将得胜!”
另一门火炮终于调整好方向,第二发炮弹精准地击中了敌军中队。
当那些撒拉逊人,受不了自己的伤亡,选择溃逃的时候,约旦河上的硝烟才逐渐散去。
河水被鲜血染红,漂浮着断裂的木板、被马蹄践踏的盾牌,还有不计其数的尸体。
沃特缓缓走下河岸,他的铠甲满是泥泞,他环顾四周,发现剩下的商队人员仅存一半,幸存者满脸疲惫,可不管怎么说他们活了下来。
这一次的战斗,没有什么精妙的兵法,就是在不利地形下,遭遇了一次不利会战。
沃特之所以能胜,除去火炮起到了一些作用外,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在不计伤亡的填补战线,是真正意义上的悍不畏死,以及装备上的优势,才反败为胜。
而那些被围攻的撒拉逊人商队成员,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么一群杀神般的人物。
沃特本来都觉得事情应该了结了,但想了想又感觉不对劲,他带着士兵们向那支被围攻的商队走去。
他让那些枪兵们留在车垒外面,自己带着马尔万还有大约一个班左右的士兵,向车垒里的撒拉逊人打招呼,命令他们放自己进去。
那些撒拉逊人在沃特他们所展现的杀戮下,颤颤巍巍的打开了车垒,让沃特走了进去。
在这个商队里尸体与血都是真切的,沃特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没有搭理那些撒拉逊人商人的殷勤。
他自顾自的检查起了那些尸体,然后他还注意到了那些妇孺们的与众不同,其中不少妇孺身上都有着不同寻常的伤痕。
镣铐、束缚在人身上,哪怕都已被卸下,也能在尸体上看见痕迹,而那些妇孺们的打扮都倾向于法兰克人,而非与商人们一致的撒拉逊人风格。
“过来。”沃特向那些被商队护卫看管着的一名少女打了声招呼,但其却不答复沃特的呼唤,而是紧紧的抿住嘴唇,然后摇了摇头。
沃特微微叹气一口,他有些明白这个商队到底是干什么贸易的了。
这些人贩卖奴隶。
他走向了那还在向马尔万献殷勤的商队头领,沃特直接开口问道:“那些地上的尸体都是你们自己杀的吧。”
那名脸上卖着好的商队头领,在听清沃特的话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怎么会呢?这位大人,我们又怎么会去杀自己人呢?”
“法兰克人和撒拉逊人不是自己人吧。”
看着沃特那淡漠的眼神,商队头领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有些摸不准沃特说这种话的意图。
“我刚刚数了下,算上车垒外面的那些,总计有十八具成年男性的尸体,我要求也不算高,在你们当中抽十八个人出来,以命抵命就是了,其他人我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将他们押到提尔,再让王国去审判。”
沃特他唯一确定的一件事,对待恶人如果仁慈的话,那么就会有善良的人被其侵害。
如果一定追求给予恶人以公正,那么谁又能去给那些被侵害过的受害者们以公正呢?
沃特不是盖里斯或者麻风王那样的人物,他还远远够不上从全局层次或着跨域时间与空间的去思考问题。
他最终的选择,是决定把握住每时每刻的当下,他希望问心无愧。
“十八个人,是我来抽呢,还是你们自己挑。”沃特的话语如同魔鬼的低声诱惑,将当下引向一种他所乐于见到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