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清晨,空气清冽如刀。医院外的梧桐树上还挂着未化的霜花,偶尔有鸟雀扑棱飞过,抖落一地碎光。李恒在ICU门口守了整整一夜,靠着墙根打了个盹,梦里全是奶奶年轻时的模样??扎着两条麻花辫,在灶台前熬红糖水给他喝,一边吹气一边说:“恒子啊,人这一辈子,不怕穷,不怕苦,就怕心里空。”
他睁开眼,天已大亮。周诗禾不知何时给他披了件外套,正坐在不远处翻看一本旧杂志,眉头微蹙,像是在思索什么。
“几点了?”李恒哑着嗓子问。
“八点二十。”她抬头看他,眼神温柔,“你睡了不到两小时,再躺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他摇摇头,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玻璃望向病房内的奶奶。老人的手指昨夜微微动了一下,护士说是意识恢复的征兆。此刻她仍闭着眼,呼吸机有节奏地起伏,心电监护仪上的绿线平稳跳动,像一条不肯断的命脉。
“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周诗禾走到他身后,轻轻握住他的手,“医生说了,只要接下来48小时不出意外,就可以转普通病房。”
李恒点点头,喉咙发紧:“昨晚……我想了很多。”
“嗯?”
“我想起小时候发烧,奶奶背着我去卫生所,走了十里路。路上她一直唱歌给我听,唱的是《南泥湾》。那时候我还笑她跑调,现在想想,那是我听过最暖的声音。”
周诗禾靠在他肩上,没说话。
“还有一次,我写小说被退稿,躲在屋里哭。她推门进来,不说安慰的话,只端来一碗热面,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她说:‘别人不认你,咱自己认就行。’”李恒声音低下去,“可我现在……连让她安心结婚都做不到。”
周诗禾猛地抬头:“你在说什么?”
“子衿要结婚了。”他苦笑,“冲喜,是老规矩。她爷爷病重,家里逼的。我知道她不想,可她必须回去。”
“所以你就打算这样认了?”她的声音突然冷了几分。
“我能怎么办?闯进婚礼现场抢人?还是跪下来求她别嫁?”李恒转过身,眼眶通红,“我不是戏文里的英雄,我是现实里连住院费都要算计的人。她父亲瘫痪在床,弟弟还在念书,全家指望这一场婚事撑下去。我拿什么去拆人家的屋梁?”
周诗禾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笑得有点凄凉:“原来在你眼里,爱就是一场交易?谁家老人病了,谁家钱多,谁就能赢?那你告诉我,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也因为??我家里条件好,爸妈支持你写作?”
“你胡说什么!”李恒一把抓住她手腕,“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对你是真心的!从第一次在校门口看见你穿着白裙子骑车过来,我就知道,这辈子非你不娶!”
“那为什么不敢争?”她反问,“就因为她是陈子衿,是你年少时第一个心动的人,所以你就觉得她该属于别人?你觉得配不上她,所以干脆放手?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周诗禾就该一直等你?”
走廊安静得可怕。远处传来护士推药车的声音,叮当作响。
李恒松开手,声音沙哑:“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累了。昨晚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也倒下了,谁来照顾奶奶?谁来陪你?我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护住你们?”
周诗禾怔住。
良久,她轻轻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口:“那就别一个人扛。我不是让你一个人扛。”
李恒身体一颤,几乎站不稳。
“你要真觉得累,我就辞职,咱们回老家开个小书店,你写你的故事,我煮茶卖书。你要还想拼,我就陪你熬夜改稿,帮你谈出版社、跑发行。但你不能??”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不能还没开始 fight,就说投降。”
他低头看着她,眼底泛起水光:“诗禾……”
“我不怕等。”她仰头看他,“但我怕你明明爱着我,却总觉得自己不配。”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像一幅静止的画。
这时,田润匆匆走来,手里拎着早餐袋:“好消息!奶奶血压稳定了,医生说可以短暂探视,每次一人,五分钟。”
李恒立刻整了整衣服:“我去。”
“等等。”田润拦住他,压低声音,“你先准备下情绪。她刚醒,神志还不太清,可能会胡言乱语。”
他点头,深吸一口气,跟着护士走进探视间。
玻璃门关上的一瞬,世界仿佛安静了。李恒站在病床前,看着奶奶枯瘦的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奶……”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是我,恒子。”
老太太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睛转动片刻,终于聚焦在他脸上。
“恒……子?”她的声音极轻,像风吹过纸页。
“我在!我在!”他急忙凑近,“您别说话,好好休息。”
她却挣扎着动了动嘴唇,他俯身去听。
“……诗禾……来了吗?”
李恒鼻子一酸:“来了,就在外面,我让她进来?”
老人摇摇头,用尽力气抬起手指,指向他口袋。
他愣住,伸手摸出钢笔和那张写着承诺的纸条。
她看着那行字,嘴角竟微微翘起,像完成了某种心愿。
然后,她艰难地开口:“……娶她……别拖……”
泪水砸在被单上,晕开一片深色。
“我答应您。”他哽咽着说,“等您出院,我就去提亲。”
奶奶似乎满意了,缓缓闭上眼,手也松了力道。
护士轻拍他肩:“时间到了。”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探视间,整个人虚脱般靠在墙上。
周诗禾迎上来,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抱住他。
中午时分,周父周母也来了,提着果篮和营养品。周母拉着田润低声问病情,周父则走到李恒身边,拍拍他肩膀:“难为你了,孩子。”
李恒勉强一笑:“伯父您来了。”
“诗禾跟我说了。”周父语气沉稳,“你也别太压着自己。人生在世,哪有处处顺心的?但只要心里有光,就不怕黑。”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家诗禾,从小娇惯,可唯独对你,是真心实意地付出。你要真想娶她,我们就认这门亲。日子你定,酒席我们办。”
李恒怔住,抬头看向周父。
那双眼睛里没有试探,只有认可与托付。
他喉头滚动,终是重重点头:“我一定好好待她。”
下午三点,陈子衿打来电话。
李恒接过,听见那边风声呼啸,背景嘈杂。
“我在县医院。”她声音疲惫,“爷爷熬了一夜,今早醒了,说想见我最后一面。”
“他怎么样?”
“医生说,最多三天。”她停顿片刻,“婚礼……取消了。他说,不愿用孙女的幸福换自己多活几天。”
李恒心头一震。
“河伯也来了。”她继续说,“他一直在外面守着,没走。我爸骂他,让他滚,他也不动。后来爷爷让人把他叫进去,握着他手说:‘孩子,我对不起你,可我家闺女……心不在你这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压抑的抽泣。
“恒子……我自由了。可我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李恒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声道:“你还记得咱们高中时,你抄给我的那首顾城的诗吗?”
“哪一首?”
“‘你不愿意种花,你说,那样容易凋谢。你不愿看见花瓣落下的样子,所以??你宁愿让整座花园荒芜。’”
陈子衿呼吸一滞。
“我们都曾害怕失去,所以宁可从未拥有。”李恒闭上眼,“但现在我才明白,有些花,哪怕只开一天,也值得种下。”
她哭了,哭得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
“对不起……”她喃喃道。
“别说对不起。”他轻声说,“你回家吧。等你回来那天,我想请你喝杯茶。”
挂了电话,李恒站在原地许久。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憔悴的脸。
他知道,有些感情,终究只能埋进岁月深处。不是不爱,而是??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而另一些人,才是一生归途。
傍晚六点,ICU再次传来消息:奶奶突发房颤,虽经抢救稳定,但需延长监护期,短期内无法转出。
李恒再次守在窗前,看着仪器上跳动的数字,像在数自己的心跳。
夜里九点,他独自走到医院天台。寒风扑面,城市灯火如星海铺展。他掏出烟盒,抖出一支点燃,火光在黑暗中明灭。
“抽烟对嗓子不好。”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见周诗禾披着米色围巾,手里捧着保温杯。
“你怎么上来了?”
“看你不见了,就知道在这儿。”她走过来,递过杯子,“姜茶,驱寒。”
他接过,暖着手,也暖着心。
“刚才麦穗打电话给我。”她轻声说,“她说子衿爷爷清醒后,当众撕了婚书,说‘我陈家女儿,不卖命,不冲喜’。葛河伯跪在床前喊了声‘爸’,老爷子流着泪说:‘孩子,去找你真正想娶的人吧。’”
李恒怔住。
“她说,子衿现在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抱着吉他唱歌,唱的是你以前写的那首《春天不迟》。”
他眼眶发热。
“但她不会再回来了,对吗?”周诗禾看着他。
他沉默良久,将烟掐灭,扔进垃圾桶:“不会了。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就像春天会来,可去年的花,不会再开。”
周诗禾靠进他怀里:“那你现在,心里真的只有我了吗?”
他低头吻她额头:“从今往后,我的春秋冬夏,都是你。”
十一点,李恒回到病房区,发现田润还没走,正坐在长椅上看书。
“还不回家?”
“等你。”她合上书,是本《平凡的世界》,“有话跟你说。”
他坐下。
“你知道吗?”田润望着天花板,“我以前总觉得,爱情是要轰轰烈烈的。可这几天看着你为奶奶奔走,看着诗禾为你默默付出,我才明白??真正的爱,是深夜里的一碗汤,是签字时颤抖的手,是明知前路艰难,仍愿意并肩走下去。”
她转头看他:“所以,别辜负她。”
李恒郑重点头:“我发誓。”
初九凌晨,奶奶第三次短暂苏醒。这次,她竟虚弱地笑了笑,指着周诗禾,又比了个“心”的手势。
全家人哭作一团。
李恒跪在床前,握着奶奶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您放心,我一定娶诗禾进门,让您亲眼看着我给她戴上戒指。”
老太太眼角滑下一滴泪,缓缓点头,再度陷入昏睡。
医生说,这是意识清晰的表现,预后乐观。
天亮时,李恒写下一封长信,夹在奶奶的病历本里:
**“亲爱的奶奶:
您用一生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坚守。
这一次,轮到我为您守住承诺。
我会娶诗禾,会孝顺您,会写出更多好故事。
请您一定要醒来,
看看您孙子穿上西装的样子,
听听您未来孙媳妇喊您一声‘妈’。
新年第九天,春将近。
您的恒子,不再迷茫。”**
窗外,第一缕晨光照进走廊,落在那张写着誓言的纸条上,字迹依旧力透纸背。
风未止,雪已融,人间烟火正缓缓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