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的这通电话,是开了外音的。
因此,裴妄也听到了。
二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眼里皆感到十分的猝不及防。
姜白忙问:“他怎么了?什么叫……不行了?”
李助理将裴斯越癌症晚期、只剩不到24小时的噩耗告知了姜白,并诚恳地希望她可以在裴斯越离世前,过来见一面,了却裴斯越最后的心愿。
挂了电话,等姜白再看向裴妄时,后者已经双眼泛红,泪湿眼角。
他像是猛然反应过来,大哥才五十四岁的年纪,怎么会突然就要退位给长子,还说要去过什么【轻松日子】,结果却是整整三个月音讯全无。
原来,大哥是病了!
他病了!要走了……
不等问过姜白的意思,裴妄当即便攥着姜白的手,出发前往塞壬湾……
一路辗转,耗时近二十个小时的时间,姜白终于又站在了曾经的那栋房子面前。
一进院里,她便被满院的繁花震撼住了。
各色花朵竞相争艳,娇艳欲滴,连空气里都浮着香甜。
一切的一切,美得都像是浸在缤纷的油画框里,让人忍不住屏息。
她跟着裴妄,缓步上前,不时有蹁跹的蝴蝶绕着她的肩头,轻轻抖着翅膀,像是在和她打着招呼。
姜白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来。
当她迈进一楼的大厅之中后,后院养的一匹马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脚下的步子下意识来到小门这里,望向面前这匹高贵的白色骏马。
李助理过来迎接二人时,见着姜白注意到了那匹马,便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说道:“这是裴总特意为您准备的。
“他说您喜欢马,要是看到了这匹马,一定会很开心。
“您现在……要试试吗?”
姜白的手心悄然收紧。
安静了几秒钟后,她缓缓松开手心,回过身来淡声说:“不用了,他在哪儿,带我们去见见他吧。”
李助理没强迫,沉默地带着二人往裴斯越的房间走去。
走了两步,他又道:“院子里的鲜花,也是裴总一点点亲自栽种的。
“他说您喜欢花,如果看到这满院的鲜花,一定会很开心。
“其实栽种这些花,对裴总来说并不容易,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非常不适。
“实在是种不动了,他就会叫医生给他打上一针止痛剂。
“连我都很佩服裴总,明明身体都糟糕成那样了,他却还是咬着牙,一点点地,将整个院子都栽满鲜花……”
姜白安静听着,未发一语。
或许是因为裴斯越已到了濒死之际,此刻的她,实在是说不出半句风凉话。
倒是看到这满屋子的陈设,还和当初她离去时一模一样,她不禁去想,这三个月,裴斯越守着这些冷冰冰的死物,究竟都做了什么?
又是什么样的心境,会让他决定将人生的最后三个月,选择在这里度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他们的那段过去,还如此在意吗?
一旁的裴妄,同样沉默不语。
因为白白,他和大哥龃龉近二十年。
本以为这场兄弟间的僵持,还会拖很久,却没想到结局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那些积在心头多年的怨怼,在听闻大哥病危的那一刻,好似一瞬间就全散了,散得连他自己都不禁感到恍惚……
来到裴斯越的门口,姜白并没有贸然进去。
她现在是裴妄的妻子,即便是裴斯越时日无多,于情于理,她也没道理要为了要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就辜负了身边人。
两人静静地站在门口,谁也没有先开口。
姜白能清晰感受到裴妄紧绷的指节,以及藏在掌心里那点隐忍的颤抖。
过了许久,他长长吐了口气,松开手,嗓音沙哑:“你先进去陪陪他吧,我晚点再进去。”
姜白倒也没意外。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纵使有过嫌隙,到了生死关头,裴妄大约也不愿他大哥带着遗憾走吧。
姜白轻轻垂了眼眸,缓步走进屋内。
李助理将医护人员叫出了房间。
此刻,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姜白其实已经记不清,她有多久没见过裴斯越。
因此,乍然一见着床上那双眼紧闭,戴着呼吸机的人,她瞳孔不禁微微滞住,感觉到有几分不真切的恍惚。
印象中,总是温润儒雅,斯文体面的男人,此刻即便是陷在雪白的被褥里,也清晰可见地瘦得脱了相,整个面颊也枯槁得像是失了水一般。
心口就这么猛地漫开一阵酸涩,眼尾也不受控地泛起薄红。
姜白忙来到床边的椅子坐下,再伸出双手,十指慢慢拢住他身侧那只冰凉的手。
接着,她轻轻俯身,在他耳边柔声说着:“裴斯越,我来看你了。”
只这一句,心电监测仪上原本平稳的曲线陡然急促起来。
裴斯越费力掀开眼皮,浑浊的视线颤巍巍地往她脸上聚。
待看清真的是她,他再次激动起来,喉咙里滚出含混的气音,明明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那般艰难,但他面罩下的嘴角却一直都往上扬着:“院……院子……”
姜白侧耳倾听。
瞧见裴斯越说话急切又困难,便接过了他的话,问他:“你是指院子里的那些花吗?”
裴斯越用力捏了捏姜白的手心,像是在用力气应她。
姜白笑着说:“很美,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院子,走在里面,像是走在花海里一样。
“还有后院的那匹马,我也看到了。
“白色的,很帅气,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有心了。”
裴斯越松了口气那般,紧攥的指节缓缓松开些许。
他就这么静静躺着,目光贪恋地落在姜白的脸上,似要将这缺失的近二十年,都在这一眼里补上。
恍惚间,他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朝思暮想了半辈子的女人,真的能在他咽气前,温柔地陪伴在他身侧?
甚至,耳边也密密麻麻地萦绕起,她曾在这里,对他说话的那些话:
“裴斯越,记得周末有亲子运动会,你得和我们一起去参加。”
“裴斯越,下周末要降温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羊毛围巾,喜欢吗?”
“裴斯越,我听说市中心新开了家华人餐厅,味道特别正宗,晚上我们一起去尝尝?”
“裴斯越,晚上等他们都睡着了,我们下楼看影片怎么样?我新买的碟片,一直还没机会看呢。”
“裴斯越,其实你也有很温柔的一面。”
“裴斯越……”
“裴斯越……”
“……”
是梦吗?
或许吧。
但他不想纠结是真是假了。
只要指尖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目光能见着她守在身边,于他而言,这便就是他在濒死之际,老天爷给到他的最好的馈赠。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无声的温情陪伴。
裴斯越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其实到了这一刻,他人生已经没有遗憾,最多就是还有点舍不得闭上眼。
可身体机能的衰退,终究是无法抵挡。
他望向姜白的视线,就这么渐渐蒙上了一层雾。
恍惚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眼前的画面,忽然漾开了细碎的涟漪。
浅淡的波纹,转眼便愈演愈烈,将本就模糊的景象愈发揉得支离破碎。
裴斯越用力睁着眼睛,想要将面前的人看清。
可当视线好不容易变得清明时,眼前却只剩下一朵开得正艳的海棠花。
海棠花?
裴斯越眨巴了一下眼睛,猛地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的景象,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该在躺在塞壬湾家中床上的他,此刻竟坐在了……裴家老宅院子里的石凳子上???
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本翻阅到一半的书。
海棠花落在压出了些许褶痕的书页上,很明显,他刚才就压在这本书上睡着了。
裴斯越不禁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情况?
他怎么会回到裴家老宅?
身体的不适感,怎么也全都消失了?
难不成,刚才的他,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裴斯越茫然不已,转头打量着四周,想找出点蛛丝马迹来解释眼前的诡异画面。
很快,不远处的谈话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两家长辈给孩子们定下的娃娃亲,她就是你们裴家长子的未婚妻!你们怎么能不认呢?……”
裴斯越觉得这话很熟悉,不由得起身朝声源处走过去。
站在大厅门口不远处,只见厅内一位十分眼熟的男人,正牵着一位六岁左右的女娃娃,不满地看向年轻时的裴昭霆:
“怎么,你们裴家现在发达了,就不想认这么亲事了?
“我女儿是你们裴老爷子钦定的裴家长子未婚妻!这个你们不能抵赖!……”
恰逢这时,小女孩转过头来。
那一张精致如洋娃娃的脸蛋,猝不及防地撞见裴斯越的眼眸里,令他瞳仁狠狠一颤,心脏更是“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这……这不是姜白吗?
她怎么……?
大脑迅速回想起,自见着海棠花后,直至这一刻的场景。
难道,他活了大半辈子的经历……其实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还是说……他重生了?
裴斯越兴奋不已!
不管是哪个答案,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都意味着,他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大厅之中,姜峥宏很快便被裴昭霆拉到了一旁喝茶。
小女孩见无人关注到她这里了,便一个人悄悄走出了大厅。
如裴斯越所料,小女孩并没有注意到他这里,而是直直往前走着。
没一会儿,她便来到了裴妄玩耍的院子。
四岁的裴妄,此刻正因为没人来陪他玩骑大马的游戏,而愤怒地撒泼中。
小女孩的视线落在裴妄身上,一脸认真地思忖了片刻。
就在她开口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裴斯越周身一紧,忙快步上前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小女孩刚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她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向他。
裴斯越低头冲她笑得温柔:“想不想跟哥哥去玩?哥哥那里有话梅糖,还有巧克力。”
小女孩一听有吃的,水葡萄似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
她毫不犹豫点头:“想!”
裴斯越嘴角扬起笑意,牵起小女孩的手,小跑着快速离开,全然不顾身后呆立着的裴妄。
“我叫裴斯越,你叫什么?”
“姜白。”
“那我叫你小白?”
“好啊,那我叫你斯越哥哥?”
“好啊!”
“斯越哥哥!”
“诶!”
“斯越哥哥!”
“诶!”
“……”
暖阳如碎金般倾泻在小径上,将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交叠着、重合着,像两株缠在一起的蔓藤。
春风掠过,二人的脸上皆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未来这一路,肉眼可见地还有很长很长。
但这一次,他会牢牢牵着她的手,再也不放开。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