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与北燕双线交战,西北境连克五城,收复失土三百里。
燕国镇西军则在其少统领欧阳旭的带领下,攻占秦国丰田县,与赤鳞军隔河对峙。
双方互有胜负,各自罢兵。
秦国元康帝在皇城以五城之土祭天,告慰大秦先辈,同时大赦天下,重赏有功军将。
西北十二卫,封赏了三位将军,十五位校尉。
羽林郎将周昌,晋三级,入兵部任从四品侍郎。
封赏之中,没有西北与西境两线苦战的十万赤鳞军,也没有丰田县城三千死战军卒,更没有对战死在丰田县城的余林等人追封。
燕国虽然丢五城,损失数万大军,但西线拿下一城,也算挽回颜面。
皇帝亲令嘉奖,赏赐大燕镇西军统领欧阳舒才宝剑一柄,黄金万两,封正二品镇西大将军,镇西侯。
庐阳府,城外驿亭。
身穿武卫皂衣的张远向着身前几人拱手。
此时距离丰田县城之战结束已经一个半月。
穿着月白儒袍的青年低叹一声,看着张远:“人各有志,你不随我去皇城就算了。”
“他日想去,直接到皇城书院寻我。”
他顿一下,轻声道:“赤鳞军全军弃赏,换一个大赦天下,死守丰田县城的军民能有个交待,老师他已经尽力了。”
他所说的老师,就是这一次秦燕之战中唯一官升三级的郎将周昌。
以文官领武职,一战入兵部。
外人不知道,要不是丰田县城三千军卒折损,让周昌的布局出现瑕疵,未能全功,周昌本该是一步到兵部尚书位的。
那可是六部天官,三品大员。
一旁的白少亭面色复杂,目光落在张远身上。
“你放心,余林那一部战没的兄弟家眷我赤鳞军会照顾。”
“其他因赤鳞军征召而战死的军卒,我们也会全力补偿。”
十万赤鳞军放弃赏赐,周昌自降一级封赏,换来一个大赦天下。
有这大赦天下,三千丰田县城守军死守三个月虽然违背军令,但活下来的军卒不会被军法处置。
有这大赦天下,赤鳞军都统余林就不会背负抗命的骂名。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他知道不管是周昌还是赤鳞军,都已经尽力。
余林和三千守军没有被追责,已经是最大的体面。
皇帝能借大赦之名,维护丰田县城三千守军的颜面,已经是最大的宽容。
即便如此,战死的军卒抚恤也只能是赤鳞军自筹。
至于当初征召军卒时候所承诺的军功赏赐,也不可能兑现了。
也就是说,陶公子那卷麻布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成了空文。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张远拒绝了韩啸同往皇城的邀请,也拒绝了白羽加入赤鳞军的邀请。
他要回庐阳府。
那一卷麻布上的那些名字,需要一个交待。
张远点点头,抱拳道:“诸位保重。”
张远走出驿亭,站在一旁的段宏将手中包袱和麻布裹住的长刀递给他,开口道:“张远,我那青山寨的一帮兄弟就拜托你照顾了。”
这话让张远咧嘴笑。
他指指自己身上皂衣,接过长刀和包袱:“你让我一个皂衣武卫照顾一群山匪,怕不是为我送功劳啊?”
话是这么说,他和段宏都是相视一笑。
段宏的托付,张远自然不会不管。
段宏修为不错,被韩啸看中,先做个护卫,随他一起去皇城。
韩啸出身皇城大家族,又是周昌弟子,皇城书院学子,段宏追随于他,往后怎么也有个前程。
丰田县城三个月血战,段宏再不想回去做山匪了。
背着包袱,提着长刀,张远大步往庐阳府城方向走去。
后方,驿亭前,韩啸等人看着他背影,面色复杂。
“十六岁的半步先天,这家伙就算是在皇城也是天骄人物。”韩啸轻声低语,拢着的双手握紧。
“以步斩骑,一人一刀破二十骑,若是能入我赤鳞军,必有他一席之地……”
……
庐阳府,西城丁家巷。
夕阳如金,洒落斑驳的街巷,落叶铺满,随风而动。
时隔三月重回,这里的一草一木,张远都感觉无比亲切。
那墙壁上的刻痕,那街角处的破石板,左边屋檐伸出的椽子,还有右边窗户边的老树……
“张二河子?你,你没,你回来了?”端着簸箕出门的妇人看到张远,瞪大眼睛。
“二河子?你不是死在,回来好,回来好,晚上来我家喝酒啊——”满脸胡茬的大汉话没说完,被后面探出的手扯回去。
街巷中,不少人家都探出头来看。
“二河啊,回来好啊。”
“二河哥,你家有坏人。”
几个手上舞弄着木枪木棒的十一二岁的孩童围拢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在张远手中麻布裹着的战刀,和腰间黑鞘长刀上。
这一看就是真家伙。
丁家巷中大多都是武卫之家,孩童从小就对兵器不陌生,他们长大了,大多也会顶替父兄的军职。
大秦武卫,父死子承。
听到说家中有坏人,张远抬头看向巷尾的小院方向。
这小院虽不大,却是他张家祖产。
是因为他久不归来,有那无赖流民占了他的家?
不对。
丁家巷中大多武卫家族,这里的房屋一般人可占不了。
双目之中透着一丝寒意,张远提刀前行。
那些孩童都好奇的跟随在后面。
张远到熟悉的门庭之前,手中长刀抵在门上,轻轻一推,门被推开。
院落之中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愣。
晾晒的衣衫,散落的孩童,躺卧的身影,还有摆开的药材……
“张,张爷!”
门旁,提着个木棒的中年汉子看着张远,面上全是激动。
这汉子张远记得,当初在丰田县城突围时候,背着老娘出城。
“张爷还活着!”
“张爷回来了!”
院落之中,一道道身影奔来。
有人手舞足蹈,有人朝着张远磕头。
这些人,都是丰田县城逃出来的百姓。
厢房边上,靠坐的陶公子看着张远一边笑一边哭,然后就是疯狂咳嗽。
断了一臂的胡春牛手里托着一箩药材从房间里走出来,口中骂骂咧咧,看着张远,红了眼眶。
“活着好,活着好啊……”
张远走过去,伸手捏一下胡春牛空荡荡的右臂,转身走到厢房前坐下。
“陶公子,咱们那一营,还有多少人活着?”
陶公子捂住口鼻连咳几声,等面上涨红消退,方才点头道:“段头不知还在不在,这一营百人,活着的加上你我不到十人了。”
从怀里将透着黑色血迹的麻布卷掏出,缓缓展开,陶公子的手掌有些颤抖。
“朝廷的诏令我听说了。”
“丰田县城死战无功,所有的军功都不能算。”
“死了,就白死了。”
手掌从一个个名字上拂过,直到卷尾位置,张远的名字上。
黑炭潦草写下的一行字。
“张远,庐阳府丁家巷人,武卫出身,积功二十三级,愿以军功换武学修行机会。”
陶公子面上露出笑意,看着布卷上的文字:“可惜,你这武学修行的机会怕是换不成了。”
张远靠在门框上,看着院落中洒落的余晖。
“换不成就换不成吧。”
“活着就好。”
伸手将麻布轻轻卷起,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个名字上。
“郑金武,庐阳府广元县人,从军三年,积三级,想为家里换一头牛。”
“王茂,庐阳府丰田县大平乡人,从军六年,积功八级,想为家中换银钱盖院。”
“徐环山,陈有德,陈伍熊……”
张远的手掌压在这些名字上,脸上露出郑重神色。
“兄弟们的军功都是拿命换的。”
“我们活着的人,要帮他们把这账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