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台之上,倪杰询问着任尔风的近况,洗手间内陈羽支在洗手池台面上,暗暗出神,飞溅的水花迸上她的脸颊也恍然不觉,陈羽怔怔望着镜子中的未施粉黛女人,光阴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岁月的沉淀反而让她更添风华,纯色卫衣和浅蓝色牛仔裤让她看起来像刚毕业的大学生,难怪每次同学聚会,女生们总用既羡慕又酸溜溜的语气调侃她“逆生长。”
陈羽凝视着镜子中的双瞳,落寞垂眸仿佛不愿再看,直起腰身把手收回,水龙头失去感应水花停歇,室内骤静。
从竹编笼里抽出一张纸擦手,眼前突然闪现过一个画面
傍晚,红霞漫天,白色的纱帘伴着晚风轻轻飘荡,北欧风装饰的三室两厅内,温馨又浪漫,米白色布艺沙发上坐着一对年轻男女,男生把女孩揉在怀里,亲吻着女孩的眼眸。
半响,女孩站起身睁着湿漉漉的双眸瞅着男生,疑惑道“你为什么总喜欢亲我的眼睛?”
男生望着她迷蒙羞涩样,心里化作一汪春水,拽过女孩的手臂,重新把她拥在怀里,又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轻笑道“你猜?”
女孩把他推开,双颊气鼓鼓的,嘟着嘴不满道“又让我猜!之前问你为什么喜欢我?也让我猜!上午你把我从舞团喊出来,说带我去一个地方也让我猜,现在到了新房还让我猜,我又不像你是一个大侦探,什么事靠推理靠察言观色就能猜出来。”
男生手肘支着沙发,笑意岑岑的看着她,到底没忍住在女孩鼓鼓的脸颊上捏了把,勾勾手指让女孩靠近些,哄道“好了,告诉你。”
女孩依言,男生顺势把她抱住,凑近女孩的耳垂,喷出的热气如小虫在啃噬,女孩白皙的小脸霎时变得通红。
男生衔着清澈的嗓音说“你的这双眼睛纯洁的引人犯罪!”
当年的话语如尤耳畔,似乎连那人温热的呼吸都未曾离去,陈羽浑身颤了颤,把擦手纸扔进纸篓里,揉揉因昨晚失眠而紧绷了一整天的太阳穴,叹道“是人都会老的……我的这双眼睛已经和当年不一样了。”
上个月,陈羽挤出时间回了一趟老家,把父母都接到京都,父亲去田里干活又记不得回家的路,最后还是碰到好心的同村人把他送了回来,一系列检查之后,陈父被确诊为阿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那天从医院回家后,父亲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对陈羽道“闺女啊!往后能像现在这样,我们父女俩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咯!爸爸要是哪天变傻了,你可不要嫌弃爸爸。”
十指扣紧沙发边沿,深陷其中,陈羽急切地道“爸爸,您不会变傻的!不会的!只要你肯听医生的话乖乖配合治疗一定不会的。”
听着自家闺女似哄小孩的口气,陈父笑了,但这笑容里终究漫着苦涩的味道“闺女啊!你不要因为爸爸没读过什么书,就小瞧我,医生说会丧失认知功能,这句我还是听得懂的!”
望着岁月在父亲脸上雕刻出的皱纹,陈羽垂着脑袋双手虚握蜷在膝上,深深的无力似要把她吞噬。
人的生命中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小时候父亲伟岸如松,长大后,她绞尽脑汁的往前奔跑,就像道路的尽头有她想得要的一切。搁在茶几上那张薄薄的病历单就像横在道路中央的大坑,她猝不及防摔了进去。回首来时的路,却在仓惶中发现早已过了最初设定的终点,望着两鬓斑白的父母恍然觉悟,错失的岁月随着时间早已崩腾而去。
陈父望着亭亭玉立的女儿,虽过了“吾家有女初长成,娇俏可人及倾城”的时间段,却生出了相同的心绪,感慨有之,骄傲有之。闺女大了,爸爸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抱在怀里了。陈父执起女儿的手托在掌心,轻轻拍打陈羽的手背。
在这缓慢拍打的节奏中,陈羽渐渐放松,父亲的手是干农活的手,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茧子,却有种干燥的温暖,正是这双粗粝的手一步步把她托出小山村,送入大城市直至来到这个国家的中心。从小到大的画面在脑中如放电影一幕接着一幕,心绪骤起,似日光初升平静海平面下奔腾的湍流。
啪嗒!眼泪滴在父女俩交握的双手之间。
陈父一边帮陈羽擦眼泪,一边道“闺女啊!这辈子我有你妈,有你这么优秀的女儿,已经很满足了,有些遗憾的是,到现在没能看到你结婚。”见陈羽眼泪掉的更凶,心慌道“闺女啊!爸爸没有要给你压力的意思,毕竟结婚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可能我家宝贝闺女的缘分还没到吧……”
二十九年前,在东北辽城市下属白山县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个叫陈羽的女孩出生了。与一贯大方爽朗的北方女孩不同,陈羽生的白净秀气,又有着腼腆害羞的性格,每每村里人婚丧嫁娶,喊他们一家去吃酒,陈羽总是害羞的躲在母亲身后。
陈羽六岁的一天,隔壁邻居家城里来人,在院子里摆了几桌,十分好客的王叔把他们也喊了去,王叔城里亲戚家有个比陈羽大几岁的姐姐,身穿雪白的纱裙在村里一群棉麻粗布的小孩中尤为亮眼,从大人的对话中小陈羽知道那个姐姐很厉害,还参加过市舞蹈比赛,至于什么是舞蹈,那时的她根本不明白。
酒过三巡之后,大人们起哄道,请小姐姐给大家伙表演一段舞蹈,小姐姐半丝不怯场,站在院子中央边唱边跳几乎吸引了全场目光。陈父忙着和邻居王叔吃酒聊天,被陈母拉了拉衣角,放眼望去,见一贯怯场害羞的女儿站在院子中央,跟在城里小姑娘身后学的有模有样。
如果说人一生会遇到伯乐,那父亲就是陈羽开启舞蹈生涯的伯乐。
外面地台之上的茶香,透过微开的门缝和洗手间清雅的熏香融合在一处,释放出令人放松的味道,陈羽斜斜的倚在竹木门边,眼里却露出眼所未有的迷茫。
五天前,在大型舞剧《红昭愿》成功演绎之后在酒店举办庆功宴,京都现代舞团全员到场。作为男主演倪衍被灌的厉害,结束之后,陈羽被团长分配和舞团另一名年轻小伙邓铭送倪衍回家,架着倪衍刚进家门。
邓铭手机响,陈羽从邓铭手上把倪衍接过,隔着手机屏外加大半个客厅,陈羽都能听到邓铭的小女朋友在电话里咆哮。
电话挂断,邓铭挠挠头欲言又止的瞅着陈羽,“陈姐,我这后院……”
陈羽噗嗤一笑,挥挥手,“知道了,快去吧。”
刚进电梯邓铭一副后院起火的悲催样立马消失不见,按下回拨键,夸道“宝贝儿,你太有表演天赋了……”
在他们舞团倪衍对陈羽有意众所皆知,平日里倪衍对邓铭多有提点,乘此机会邓铭想着也投桃报李。
毕竟,倪衍的酒品在他们舞团是出了名的……烂!
倪父常年外派海外,倪母是京都舞蹈学院的老师,退休之后也远赴海外陪伴丈夫。倪母是陈羽的专业课老师,以往在学校就特别喜欢这个踏实刻苦的小姑娘,知晓大儿子对她有意,也没少暗中撮合。出国前倪母特意拜托陈羽,倪衍酒量浅,聚会时让陈羽帮忙看着点。
庆功宴上陈羽是女生大家伙多少有些顾忌,集中火力对付倪衍,陈羽拦了几次还是在舞团成员调侃声中败下阵来。
陈羽把醉酒后的倪衍扶进卧室,去洗手间找了块干净的毛巾帮倪衍擦脸,又去厨房调了杯蜂蜜水。刚进卧室,吓得心脏快蹦跶到嗓子眼,倪家楼层高可谓在半空中,倪衍扒着窗子冲夜空傻笑,嘴里念叨着要上天摘星星,转眼又被楼底星罗棋布街道的吸引,又吵着要玩具小汽车……上蹿下跳犹如稚童,陈羽很是头疼,好不容易把他重新扶上床,也招架不住这人醉酒后性情大变,话痨附体。
絮絮叨叨半响,倪衍靠在床头陷入梦乡,俊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满脸通红,陈羽松口气,拿起玻璃杯准备回厨房洗净,刚站起身衣角似被扯住。
回头。
是倪衍宛如猴屁股的大笑脸,以及欠揍的话语“嘿嘿!被骗了!笨蛋!我没睡着!”
陈羽“……”望着倪衍一贯清澈的眼眸,被醉意晕染如层层暮霭,陈羽忍着想把他捏死的冲动,耐着性子问“你怎么才肯睡觉?”
倪衍粲然一笑,冒着酒气的笑容带着三分傻气,凑近了些,怔怔的瞅着陈羽,好似没有焦距,他费劲的往床里挪了挪,拍拍刚腾出的地儿,“小…杰,坐!”
陈羽撅起嘴鼓了鼓脸颊,在心里反驳道“小杰!小杰!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你家小杰还在千里之外哪个犄角旮旯里演出!”
见陈羽依旧端着的玻璃杯,杵在那不动,倪衍喝道“倪杰!怎么还…傻愣着,坐啊……陪哥哥…嗝…陪哥嗝聊聊天。倪杰…听到没,听到没!”
陈羽被他吼的一愣一愣,在倪衍的拉扯下坐在床沿,顺手把玻璃杯搁在床头柜上。
有些人醉酒后容易显露出与平日截然相反的一面,倪衍就是这类人,平日的他沉稳专注,温柔含蓄。醉酒之后瞬间减龄变成一个——傻缺。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年,他们兄弟相处的点点滴滴,父亲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派去了海外工作,所谓长兄如父,倪衍在弟弟倪杰生命中更多扮演着陪伴者引导者的角色。起初陈羽听的不太走心,随着倪衍一路回忆,谈及兄弟俩近些年来的高光低谷,陈羽作为见证者或多或少也参与其中,便有了感同身受。
陈羽清楚的记得,去年全国现代舞比赛总决赛之夜,她和倪衍也到现场观看,倪杰经历重重难关斩获奖杯之时,向来淡定的倪衍,放在膝上的双手,激动得难以抑制的轻颤。
床头灯柔和的光晕洒在倪衍红通通的脸庞,“小杰,你觉得哥哥好吗?”这话,问的突然。语气带着强烈的不确定性,甚至有些许挫败。陈羽望去,精瘦的男人陷在黑色的被窝里仿佛要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陈羽怔了怔,他们舞团每逢年底,都要评选出下一年度舞团首席,竞争之激烈可谓龙争虎斗,可自从倪衍加入后,硝烟弥漫的战场就像是尘埃落定,无论从方方面面他都完美到无可挑剔,他就像是为舞蹈而生,那种在舞台上焕发的自信也是旁人无可比拟。
陈羽此刻,很难把眼前这个意志消沉的男人和舞台上的他联想到一处。可能越是光芒万丈的人背后越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你很好。”
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倪衍突然转头,瞪着陈羽的眼神很是愤怒“你说谎!如果我好,为什么小羽看不上我?”
“……”
陈羽愣住了。
倏地,双肩被大力按住,陈羽猛然抬头,倪衍的俊脸就在一尺之隔,伴着浓重酒精的温热呼吸,急促的喷薄在陈羽脸庞,双肩被摇晃着,倪衍不停的问“小杰,你怎么不说话了。小杰,是不是我还不够好……你说啊!是不是我不够好……”
撞进倪衍漆黑如墨的瞳孔,陈羽不自觉揪紧黑色的床单,强压下翻涌如潮的心湖,开口说“不是,你已经够好了。足够好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此刻说什么都是错的。
须臾,双肩被放开,倪衍如被父母丢弃的孩子,背对着陈羽坐在床中央,双手像是无处安放,“我够好,那是因为什么?那她是因为什么不喜欢我……”他顷刻转身,奋力的瞪大双眼望着陈羽,似乎想从“弟弟”脸上寻求到什么答案,“是因为她心底的人还没走吗……”
一瞬间,倪衍像从未喝醉,眸光清明,澄澈如山涧泉水,陈羽下意识撇开眼,在这种目光之下,她心底的想法像是无所遁形。
低下头,陈羽缓缓道“没有。她心里没人。”这句话是对倪衍说,又像是对她自己说。
倪衍的眸光亮了亮。
片刻,陈羽听到抽屉拉动声,倪衍支着晃晃悠悠的身子,去够最下层抽屉里的东西。眼见倪衍快要从床上跌下,陈羽眼疾手快把他扶住。
“是这个吗?”陈羽从抽屉里掏出个木雕,是个红衣女孩起舞的模样,陈羽扫了眼,把它递给倪衍。
酒精麻痹神经的效用这时开始显现,倪衍强打起精神把木雕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陈羽对他的反常举措感到异常莫名,倪衍什么时候也喜欢上了小女生们爱玩的小摆件。
见倪衍伸手去摸墙上床头灯开关,陈羽见状起身按开。床头的七彩猫眼射灯不偏不倚的照射在红衣木雕小人,雕工略显粗糙,并不妨碍惟妙惟肖的面容和神形兼备的舞姿。
陈羽呼吸一滞,这个小人竟是她!仿佛舞剧《红昭愿》最经典的舞蹈动作被时光定格下来。
“这是…哪来了?”
倪衍勾唇笑道“当然是你哥嗝我雕的。从第一次把《红昭愿》排完,就开始雕了,可……可能是她跳的…很美,太让我…动心了。”转眼他耸拉着眼皮,“就是雕的不太好,唉……也不知道你陈姐姐嫌不嫌弃……”
话毕,他把红衣小人倒了个儿,拇指滑开底座面板,红色的丝绒布上静静躺着枚六爪钻戒,光晕如水流幽幽在其上流淌,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那抹光亮像是刺痛了陈羽的眼,
只听他说“小杰,哥哥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你陈姐姐估计都忘了吧,她大一学生会年末聚餐,餐厅旁就是一家珠宝店,饭后男生们站在餐厅外闲谈,女生们趴在珠宝店外的橱窗上对着那颗美轮美奂的大钻戒垂涎,除一人例外,就是你陈姐姐。当时我好奇地问她,‘不去看看?’她瞟了一眼兴趣缺缺,我有些惊讶,按常规女生对着这些闪闪发亮吸引眼球的饰品都没什么抵抗力,就算不是自己的,多看几眼也是好的。我问‘不喜欢钻戒?’她想了想答‘喜欢,不过我不喜欢这么花里胡哨的,就像爱情一样,越简单越纯粹’。”
倪衍的目光从钻戒移向陈羽,女孩坐在床沿背对着,低头垂眸的样子惹人心悸,光洁修长的脖颈,像是承受不住话语的冲击弯了下来,倪衍伸向她脊背的右手缩了回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诩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从未想过给她压力,就算……就算她最后拒绝我也没有关系。”
他顿了顿,眼里眸光清澈如水,一如往昔,淡淡道“只想告诉她,无论世事如何,哪怕沧海桑田,我会一直守护着她,陪伴她,直到生命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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