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宫内的时候,桃夭夭正跟夏锦汐两个人一起窝在太尉府的绣楼里绣着绣品。
两日前两人打赌,在没有侍女的帮助下独自绣成一副绣品,谁先绣好谁先出院门,输的那一方要为对方连梳十天的头发。
二人在刺绣方面虽然都是菜鸟,却都毫不示弱,竟然能一连在凳子上坐上一个多时辰,连饭菜都是侍女们端到房间吃的。
整整两天的时间,二人由配线开始笨拙地摸索,手指被扎得千疮百孔,眼睛也快瞅瞎了,终于半斤八两地各自绣好了两个香囊半成品,就差最后的流苏了。
夏锦汐揉了揉眼睛,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伸手挽住了桃夭夭的胳膊
“累死了!都已经胜利在望了,不绣了,出去溜达溜达去!刚才你听到外面那阵喧哗声了吗?那么声势浩大的,一定很热闹,咱们也出去看看!”
“不绣就不绣,反正我不比你快了那么一丁点儿!”桃夭夭笑着将手里的流苏穗子一把撂在了针线筐里,捏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算缓过劲来。
刚才的那阵喧哗声她也听到了,却并不是夏锦汐说的看热闹的声音,有点像是……哭声。
二人坐在窗边简单吃了几样零嘴,又互相给对方整了整妆容,这才嘻嘻哈哈地推搡着下了绣楼。
还没等走到门口,绣楼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了。
进来的是夏锦汐的大嫂周氏,周氏的身后还跟着夏锦汐的贴身侍女采青,和桃夭夭从定远侯府带来的珠儿,也是桃灼留下的两名侍女之一。
“大嫂?你怎么来了?你今日不是跟我哥上山还愿吗?”
看到周氏出现,夏锦汐又惊又喜,她上前一步挽住了周氏的胳膊,然后张开双手跟周氏诉苦
“大嫂,您看看我的手指,都肿了呢!”
“还愿改日再去,你哥去礼部了。”周氏不自然地笑了笑。
她低头对着夏锦汐手指上的针孔吹了吹气,然后转身对采青说道“去取药油过来,给两位小姐擦擦手。”
采青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剩下珠儿自己站在原地,一直低着头,也不敢抬头看桃夭夭的脸。
跟珠儿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天,桃夭夭一眼就看出了珠儿的不对劲,她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询问,却被夏锦汐一把拉住了胳膊。
“大嫂,刚才外面那阵喧哗是做什么的?我正要跟夭夭一起出去看看呢!”
“锦汐,别去!”周氏紧张地拉住了夏锦汐的胳膊,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已经微红。
“大嫂,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哥跟你吵架了?”夏锦汐松开桃夭夭的胳膊,体贴地上前安慰周氏。
周氏摇摇头,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后,她强笑着抬头对桃夭夭开口“桃姑娘,定远侯府的蒋管家来了,是来接您回府的。”
桃夭夭对着周氏客气地笑了笑“有劳少夫人了,已经在府上叨扰两日了,我原也是打算回去的。”
“什么少夫人啊!都是一家人了,你跟着我一起叫嫂嫂就是了!”
夏锦汐笑靥如花地扯着桃夭夭的袖子不放手,一旁的周氏和珠儿却差点痛哭出声。
桃夭夭笑归笑,却敏感地察觉了周氏和珠儿的不对劲,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一句话还没问出口,却忽然听到一声钟声。
沉重,幽远,却又清晰可闻。
钟声刹那间击中了桃夭夭的心,夏锦汐也愣住了。
一下……
两下……
三下……
时间仿佛静止住了,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默数着。
“……二十七下……是二十七下吧?”
桃夭夭缓缓抬头看向周氏,周氏红着眼对着桃夭夭点了点头。
“二十七下是国丧,难道是太皇太后她……可是前两日见她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呢?”
桃夭夭心里泛起一阵悲伤,她知道太皇太后的身体,苍老加上心疾,平日里看着与平常人无异,却受不得一丁点儿刺激。
“夭夭,你别难过了,这些日子你逗她老人家开心,也算是尽孝了。”
夏锦汐安慰地抱了抱桃夭夭,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却见周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锦汐……桃姑娘……”
“大嫂,你这是怎么了啊?”夏锦汐以为周氏也在为太皇太后的辞世而伤心,她张了张口刚想安慰,却在看到周氏手里那个染血的荷包之时猛地愣住了。
那个荷包曾经在她枕下陪了她那么些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它——
哪怕它已经被鲜血染红,哪怕它已经被烧得不再完整。
“大嫂……你……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夏锦汐张张嘴想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她呆呆地看着周氏手里的那个荷包,虽然近在咫尺,她却不敢伸手去拿。
“不!这不是桃哥哥的,不是的……”
夏锦汐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却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
夏锦汐的那一声“桃哥哥”让桃夭夭脸色大变,她猛地回头望向珠儿,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夏锦汐的还要难听“珠儿,说话!”
珠儿哭着摇摇头,“噗通”一声跪在了桃夭夭面前“小姐,大公子他……不在了……”
脑海中“轰——”地一声巨响,仿佛有谁在桃夭夭头顶炸了一记响雷。
“不,不会的——”桃夭夭摇摇头,一把推开珠儿就往外跑。
脑海中依旧“嗡嗡”直响,周围人的说话声她似乎能听到,却又不想听到。
她近乎执着地认为,那些声音只要她故意听不到,那些事情就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大长公主惨死……
长乐公主失踪……
定远侯府嫡长子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尸骨……
无存……
不!
不是的!
桃夭夭咬紧了嘴唇,用尽全力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费了那么些心思都没有打探出来的消息,老天爷不会那么残忍,不会的……
这不是她想要听到的消息!
桃夭夭双手捂着耳朵,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定远侯府,却在看到定远侯府门外挂起的白幡之时彻底崩溃了。
“哥哥……”
她缓缓放下双手,如同木偶一般呆滞地踏进了府内。
当看到灵堂里那具棺木和牌位之时,她努力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
“哥哥!——”
桃夭夭歇斯底里地推开迎上前来的碧儿等人,几个大步奔到了棺木跟前。
棺木里,是一副残缺不全的铠甲,她认得这副铠甲,哥哥出征的那一日,她还跟锦汐一起嬉笑着帮哥哥扣上了暗扣。
桃夭夭失了力瘫坐在棺木旁边,将这些日子的担忧和思念全部化成了悲痛哭了出来。
直到哭得眼睛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哭到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哭到浑身发冷四肢发抖,最终哭昏在闻讯赶来的桃峥的怀里。
……
桃夭夭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中全是桃灼骑着战马凯旋而归的影子,始终对着她温和地笑着。
“哥哥!——”桃夭夭一声嘶喊,猛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夜已漆黑,可是梦中哥哥那声声呼唤却依稀仍在耳边。
夭夭,又淘气了……
夭夭,你出错招了,这样容易伤到自己……
夭夭,记得好好吃饭,别惹事,早点回家……
夭夭,哥哥不在,一定要照顾自己……
夭夭……
夭夭……
黑暗中,桃夭夭抱紧了双膝,将头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当中。
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可是眼睛里的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泛滥得将床上的被子浸湿了一大片。
“姐……”桃峥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桃夭夭低头,看到了床边蜷缩着的桃峥的身影。
原本高出她一个头的桃峥,如今看起来却是小小的一团,像只失去了主人的宠物一样,不安,无助,迷茫。
桃夭夭没有说话,她掀开被子坐在了床边,将桃峥宽厚的肩膀揽在了自己怀里。
桃峥的身子单薄,还在微微发着抖,她的右手不小心触到桃峥的脸颊,一下就沾满了桃峥的泪水。
泪水冰凉冰凉的,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久。
“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完之后,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桃夭夭忍着剧痛的喉咙开了口,声音沙哑,比哭还要难听。
“大哥——”桃峥终于失声痛哭。
起先只是低低的呜咽,之后声音便大了起来,一直哭了许久,最终化作悲伤的嘶吼,如同一只离群的野兽一般,“呜呜”地哀吼着。
桃夭夭没有再说一句话,只伸出手去轻拍着桃峥的肩膀。
桃峥也没有开口,姐弟两个互相拥抱着在床边坐了一夜,直到天亮时分蒋管家推门进屋。
看到昏暗屋子里相拥的姐弟俩,蒋管家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小姐,公子,夏大人和夏公子他们来吊唁了。”
定远侯府一共三个公子,庶出二公子桃潜在前太子的那场宫变中殒命,如今,大公子又战死在沙场。
蒋管家自觉地将前头那个“三”字抹去了,他暗自抹了一把眼泪,从此以后,他们定远侯府,就只剩这一位公子了。
桃夭夭擦了一把眼泪,跟桃峥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知道了蒋管家,这几日辛苦你了!
请夏大人稍后片刻,我换身衣裳就来。”
蒋管家答应着转身离开,桃夭夭擦干眼泪,换了一身丧服去了灵堂。
刚刚踏进灵堂,她就看到了扑倒在棺木上痛哭的夏锦汐,身着缟衣,眼睛肿得像桃子。
看到桃夭夭进来,夏锦汐哭着扑到了桃夭夭身上,跟桃夭夭一起抱头痛哭,哭了好一会儿才被侯府的下人搀扶了下去。
夏远和夏文启父子二人在灵前上了香,又烧了纸钱,桃夭夭便留下蒋管家和桃峥接待那些前来吊唁的宾客,她自己则将夏远请到了一旁的偏厅。
“夏大人!”
一进偏厅,桃夭夭便对着夏远行了个大礼,将夏远吓了一大跳。
“桃姑娘!这可使不得啊!快快请起!”夏远慌忙搀扶住了桃夭夭。
桃夭夭推开夏远的胳膊,执意跪在了地上“夏大人,我有一事相求,恳请夏大人如实相告!”
夏远轻叹了一口气“桃姑娘,其实我来之前就已经料到了你会开口,只是……”
他摇摇头,再次伸出手去,将桃夭夭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夏大人,我在侯府消息闭塞,比不上您在朝堂的消息灵通,我只想问您一件事,我哥的死,跟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口中的那个“他”,二人都心知肚明。
夏远张了张口,犹豫了许久才说“桃姑娘,传言不可尽信!我相信洛世子!
他跟桃大人惺惺相惜,就算没有您这一层关系,他也不会对桃大人动手的!”
桃夭夭冷面如霜,夏远的话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她眼底最后一丝希望。
她缓缓后退了一步,自言自语地低笑了两声“不可尽信,却也不可不信……不是吗?
有一句话夏大人说错了,我跟他,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关系!
多谢夏大人告诉我这些,我先失陪了……”
桃夭夭说着便转身离开,目光有些呆滞,呆滞中还带了些自嘲。
夏远不忍地紧追了两步“桃姑娘,斯人已逝,还请姑娘节哀!
皇上已经追封桃大人为一等护国将军,赐爵忠勇侯,如今侯府就你们姐弟俩,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桃家,以慰桃大人的在天之灵啊!”
桃夭夭的步子一顿,冷冷地笑了两声“人都不在了,还要那虚无缥缈的爵位做什么?
多谢夏大人,我会撑起桃家,绝不会让哥哥走得不安的。”
看着那个纤细却笔直的背影,夏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家女儿夏锦汐,他更是满面愁容。
……
桃灼的棺木在定远侯府停了三天,这三天内,前来吊唁痛哭的人不计其数。
第四天的时候,紫云城外的西山头上多了一座衣冠冢。
下葬之时,夏锦汐以未亡人的身份为桃灼披麻戴孝,几度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夏远知她心中悲痛,便也随了她去,可是在桃灼下葬的当日,夏锦汐的贴身侍女采青却大惊失色地交给了夏远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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