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斜的。
这不对。潘子站在小镇边缘的土坡上,望着远处低垂的天幕,眉头微蹙。她已许久未用“看天”来断时辰,但身体还记得??风从东南来,云压西岭,雨本当直落,可眼前这场却像被谁用手掰过,斜斜地划出诡异弧度,打在脸上不凉,反而有些烫。
她摸了摸袖中短刀,刀柄温热,似有心跳。
这不是自然之雨。
她转身往镇里走,脚步不急。这些年她学会了慢。快是年轻人的事,是润生挥铲破浪时的锋芒,是梨花放蝶追魂时的决绝。而她是退下火线的人,该做的事都交出去了,剩下的,只是路过,只是看见,只是……若命运轻推一把,便顺势再走几步。
街巷空无一人。本该叫卖早点的摊主缩在屋檐下,眼神躲闪;几个孩子原本在跳房子,见她走近,忽然噤声,手拉手跑进屋里,“砰”地关上门。潘子停下,低头看脚下青石板??方才孩子们画的粉笔格子里,最后一格被人用血重新描了一遍,歪歪扭扭写着:“别接”。
她没动。
她知道这是警告,也知道是谁发的。
三天前,寄魂蝶飞到她暂居的小客栈,翅膀上只有一句话:“西北有异,阴时不稳。”落款是孙道长。她没回信,也没动身。那时她正坐在窗边抄经,抄的是《摆渡录》残卷,写到一半笔尖突然炸墨,洇成一朵黑莲。
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墨坏,是预警。
雨越下越稠,几乎成了雾。她穿过长街,走向镇子最深处那口古井。据笨笨早年整理的地方志记载,此地原名“归水镇”,百年前曾是一处阴河入阳的交汇口,后因李追远亲手封印泉眼,才断了亡魂乱渡之路。如今井口早已被水泥封死,上面还建了个小公园,立着“饮水思源”的碑。
可此刻,那碑裂了。
一道细缝自上而下,贯穿“源”字,渗出暗红液体,顺着碑脚流入排水沟。潘子蹲下,指尖蘸了一点,凑近鼻端??无味,但她知道是什么。那是“悔血”,只有执念极深的灵魂在强行突破阴阳壁障时,才会从虚空中榨出的东西。
有人在试图重启阴河。
她站起身,望向井北那栋废弃教学楼。楼顶天台上,站着一个人影,背对夕阳,手中提着一盏灯。灯焰幽绿,随风摇曳,竟不被雨水浇灭。
潘子笑了。
“清安啊清安,你总爱玩这套神神叨叨。”她喃喃,“可你也知道,我最讨厌别人替我做决定。”
她没去追人影,也没强闯教学楼。她转身走向镇外桃林??没错,这里也有桃林,虽不及老村那片千年根脉,却是当年分坛建立时,七人各自种下一株嫁接苗,象征“同根异枝”。如今十年过去,树已成林,花开如雪。
她在第七棵树下停步,伸手抚摸粗糙树皮。这棵是她亲手所植,根系连着承魂舟鉴的一缕灵丝。她闭眼,将掌心贴于树干,低声唤道:
“启契。”
刹那间,天地静默。
雨停了。不是渐止,而是瞬间凝固,每一滴都悬于半空,泛着微光。她的意识顺树根沉入地底,触到那层被封印的阴河壁障。那里,果然有了裂痕。不止一处,而是七道,呈星状扩散,每一道都对应着一名现任摆渡人的命宫方位。
有人在以“同生契”为引,反向抽取他们的魂力,企图撑开旧日通道。
更糟的是,她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那不是守关人,也不是李追远,而是**陈二狗**。
那个早在三十年前就被钉死在断桥下的叛徒,那个因贪恋活人情爱而私放三百怨魂、导致整条黄河连漂七日尸体的罪人,那个被李追远亲手斩首、头颅挂在桃林示众七年的兄弟。
他还活着。
或者说,他的执念从未消散。
潘子睁眼,眸色已变,左瞳金纹隐现,右瞳漆黑如渊。她取出炭笔,在树干上写下七个坐标,又撕下衣角,咬破手指,以血画符,封于其中。这是“逆召令”,一旦点燃,七位摆渡人无论身处何地,都会在梦中听见召唤,并循血迹归来。
但她没点火。
她不能。
公开召集会惊动整个体系,也会让敌人提前布局。而现在,对方显然已经布好了局??七道裂缝的位置,恰好形成“噬心阵”,只要再有一名核心成员魂力失守,阵法就会逆转,将所有摆渡人拖入阴河,成为新一任“守桥奴”。
她必须单独行动。
夜幕降临,桃林起雾。她换上旧蓑衣,戴上遮面斗笠,腰间别好短刀,悄然潜入教学楼。楼梯腐朽,踩上去吱呀作响,仿佛整栋建筑都在呻吟。她一路无阻,直到顶层教室门前。
门开着。
灯还在,绿焰跳动,照出满墙符咒。那些不是现代符甲彬传下的正统符文,而是早已失传的“血盟契”??用活人精血混合骨灰书写,专用于绑定亡魂与施术者性命。墙上密密麻麻写了数百个名字,最上方赫然是:
> **李追远?未死?待归**
潘子呼吸一滞。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房间中央。那里摆着一口棺材,材质非木非石,竟是由七块青铜残片拼合而成,每一块都刻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润生、符甲彬、秦叔……最后一个是她自己。
棺盖半开,里面躺着一个女人,面容与她一模一样,双眼紧闭,胸口插着一把金锏。
她认得那把锏。那是李追远的兵器,也是他最后留给世界的信物。
“你来了。”声音从背后响起。
潘子未回头。她听得出这声音,沙哑中带着蛊惑,像是蛇爬过枯叶。
“陈二狗。”她说,“我以为你早就在阴河里烂成了泥。”
“我也以为。”那人缓步走出阴影,穿着破旧警服,左脸焦黑,右眼浑浊,“可有些人,连地狱都不收。你说是不是,潘子?就像你,明明早就该退休,却还是忍不住回来管闲事。”
“你不配提‘退休’二字。”她冷冷道,“你背叛的不只是职责,是所有信任你的人。”
“信任?”他笑出声,笑声凄厉,“你知道我为什么背叛吗?因为我看见了一个秘密??我们捞尸人,从来就不是救人的。我们是**筛选器**。只渡该渡的,只救该救的。那些不该活的,哪怕哭着求我,我也得把他们推回去!”
他逼近一步:“可我不甘心!我爱上一个溺死的女人,她不该死!她才十七岁!她是为了救落水的小狗才淹死的!这样的人,凭什么不能回来?!”
潘子沉默。
她想起那个案子。档案编号H-1987-04-15,正是她生日那天发生的。当年李追远亲自处理,判定“善行积德,准予轮回”,却不允其复生。因为规则如此:死者不可逆时归阳,否则必损阴阳平衡。
“所以你就疯了。”她说。
“所以我醒了!”他怒吼,“你们才是疯的!守着一条破规矩,看着好人死去,恶人逍遥!我宁可背千古骂名,也要打开这条路!”
他猛然挥手,墙上符咒齐燃,绿火冲天。棺中“潘子”缓缓坐起,拔出金锏,双目睁开,射出两道血光。
“我要用你的身体,唤醒他们的愧疚。”陈二狗狞笑,“只要他们心中还有你,只要他们还爱你,他们就会来救你。而当七人齐聚之时,噬心阵成,阴河重开,万魂归位!到那时,我不需要规则,我自己就是规则!”
潘子冷笑:“你错了。”
“哦?”
“第一,”她摘下斗笠,露出真容,“我不是她。”
话音落,身形幻化,蓑衣褪去,显出真身??竟是梨花的寄魂蝶附体之术!
“第二,”她手中短刀一划,刀刃燃起金色火焰,“他们不爱我,他们敬我。”
“第三,”她一脚踢翻棺材,假身碎裂,化为灰烬,“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她步步逼近,火光照亮双眼:“**潘子早就死了。死在婚礼那天。活下来的,是我们所有人共同撑起的一个名字。**”
陈二狗脸色骤变,猛掐法诀,欲召亡魂。可晚了。
金焰腾空,顺着血符倒灌而上,瞬间焚尽整面墙壁。他惨叫一声,转身欲逃,却被一道无形之力定在原地。
潘子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你知道李追远为什么不杀你吗?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惩罚,不是死,是**永远活在自己的执念里**。”
她举起短刀,刀尖抵住他心口:“这次,我替他完成。”
刀落。
无声无息。
陈二狗低头,看见胸口浮现一道符印,正是“同生契”中最古老的“断念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身体如沙粒般崩解,随风散去。
教室重归寂静。
潘子跪倒在地,剧烈喘息。强行使用三人之力(梨花蝶术、润生地缚、刘姨药引)维持化身,已耗尽她大半元气。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在地上,正面朝上。
“任务完成。”她低语,“不必再来找我。”
窗外,雨终于落下,这一次,是直的。
七日后,桃林晨光如常。
润生正在指导新人练习“听水术”,忽然心头一震,手中黄河铲自动鸣响。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片寄魂蝶自西北飞来,落在石碑顶端,化作一行字:
> **归水镇事毕,勿念。**
>
> **??某人**
他笑了,转身对众人道:“继续练。”
同一时刻,符甲彬收到一封匿名快递,里面是一张烧焦的符纸残片,背面写着:“血盟契已毁,源头清除。”他盯着看了许久,最终投入悔火炉中,轻声道:“谢谢。”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茶馆里,潘子正给那个抱着布偶的男孩讲故事。
“从前有个捞尸人,他一生都在救人,却没能救到自己最爱的人。”她声音温柔,“后来人们说他死了。可我们知道,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走在路上……”
男孩仰头问:“那他幸福吗?”
潘子望向窗外,雨过天晴,彩虹横跨街道。
“幸福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他还在走。”
她起身离开,留下一本书在桌上。男孩翻开,发现扉页写着:
> **故事不需要完美结局。**
>
> **只要还有人愿意读下去,它就活着。**
多年后,当“摆渡院”遍布全国,当千万少年高举铜钱宣誓入职,当深夜河岸总有黑袍身影默默巡行,人们渐渐明白??
有些桥,注定要断。
有些人,注定要走。
可只要还有人在雨中前行,太平就不会熄灭。
而在那无人知晓的彼岸,清安再次煮好一壶茶。
他倒了两杯。
一杯放在旧处。
一杯,轻轻推向对面空位。
“敬摆渡人。”他说。
茶烟袅袅,升腾空中,与朝霞融为一片。
天地之间,再无桥,却处处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