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回到办公室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斜照进窗内,映在那幅泛黄的地图上,仿佛为这片沉寂的土地点燃了一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青山城。远处山峦起伏,轮廓模糊,如同压在这座城市心头多年的重担,沉重而难以挣脱。
林涛轻手轻脚地进来,放下一杯热茶。“沈书记,晚上省里几位领导想请您吃个便饭,算是接风。”
“谁安排的?”沈青云问,目光仍停留在窗外。
“是郑书记的意思,说是让您尽快熟悉班子。”
沈青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去。”
饭局设在省委招待所的一间包间里,不大,装修陈旧但还算整洁。郑国昌、赵志远、孙立峰、陈文斌悉数到场,还有宣传部长周明远和政法委书记柳正阳。众人落座后,气氛略显拘谨。酒过三巡,话才慢慢多了起来。
“沈书记是从汉东来的,那边可是咱们全国发展的标杆啊!”周明远举起酒杯,“听说您主持的‘江汉一体化’工程,三年拉动GdP增长十二个百分点,了不得!”
“那是集体智慧,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沈青云浅饮一口,语气平和,“再说,南关的情况跟汉东不一样,不能照搬模式。”
“话是这么说。”赵志远插话,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可再不同,发展总归要钱要人要政策。我们这儿底子薄,上面给的支持又有限,有时候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就先从‘有米’的地方做起。”沈青云放下杯子,直视着他,“比如,把已经拨下来的钱用好。不该睡在账上,而该睡在百姓的床头。”
席间一阵沉默。孙立峰忽然笑了:“沈书记这话犀利啊。不过说得对,有些项目批了三年,进度条还在百分之五,群众都快把信访局门槛踏破了。”
“所以我建议成立督查组,不是信不过大家,而是要让每一分财政资金都有迹可循。”沈青云环视一圈,“我们可以搞‘阳光工程’,所有重大项目立项、招标、拨款、验收全程公开,接受社会监督。”
郑国昌缓缓点头:“这个提议可以研究。不过……操作起来难度不小,牵涉面广。”
“正因为牵涉面广,才更要动。”沈青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动,问题只会越积越多;动了,哪怕慢一点,也是往前走。”
饭后散席,众人各自离去。沈青云没有坐车,选择步行回酒店。夜风清凉,吹散了些许酒意。他边走边想,今天这顿饭,表面是接风洗尘,实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赵志远的推诿、郑国昌的谨慎、孙立峰的观望,都说明一个问题:南关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但他不怕深。他在汉东时就常说:“干部不是来当官的,是来解决问题的。问题越大,越说明你来得值。”
第五天清晨,沈青云早早来到办公室,召集林涛和两名年轻干事,开始梳理全省近三年重大项目的台账。他们将项目按领域分类:交通、能源、民生、产业,逐一标注进展状态、责任单位、资金到位率。整整一上午,没人说话,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声在房间里回荡。
中午,发改委主任李建民被请来汇报工作。五十出头,头发稀疏,神情拘谨。
“李主任,我看了你们报上来的数据。”沈青云指着电脑屏幕,“全省共申报中央专项资金项目137个,获批资金108.6亿元,但实际支出率仅41%。你能解释一下吗?”
李建民额头冒汗:“这……主要是配套资金不到位,地方财政压力大,有些项目不得不缓建或分期实施。”
“那为什么不在申报之初就评估清楚?明知配套跟不上,为何还要往上递材料?是为了政绩好看?”
“不不不!”李建民连忙摆手,“绝无此意!只是……基层也有难处,不报项目,争取不到资源;报了,又怕落空,两头为难。”
沈青云叹了口气:“这不是两头为难,这是系统性失灵。上级盲目下达指标,下级虚报应付,中间没人负责。结果呢?国家花了钱,百姓没受益,干部还觉得自己委屈。”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从今天起,所有项目必须实行‘三审制’:一审必要性,二审可行性,三审可持续性。未经实地勘察、专家论证、群众听证的,一律不得上报。你回去就拟个方案,下周提交常委会讨论。”
李建民走后,林涛低声说:“沈书记,这么严,怕是有人会抵触。”
“我知道。”沈青云转身坐下,“可如果连真实情况都不敢面对,还谈什么发展?我们要的不是数字漂亮,而是百姓满意。”
下午,他亲自带队前往青山市城西棚户区。车子停在泥泞路边,他下车步行进入片区。低矮的房屋挤在一起,屋顶漏雨,墙面开裂,孩子们穿着破旧衣服在巷子里追逐打闹。一位老妇人坐在门口剥豆子,见有人穿西装过来,警惕地抬头。
“大娘,我们来看看。”沈青云蹲下身,声音温和,“您住这儿多久了?”
“三十多年了。”老人叹气,“儿子在深圳打工,孙子上学要走四公里,冬天冷得很。”
“知道要改造吗?”
“听说了,可都说了两年了,没动静。”她苦笑,“我们这种人,说了也没人听。”
沈青云心头一紧。他掏出本子记下地址和家庭情况,又拍了几张照片。临走前,他对随行人员说:“三天之内,我要看到这个片区的测绘图、人口数据、安置意愿调查表。一周内召开专题会,制定搬迁时间表。”
当晚,他再次修改《发展初步研判》,新增一条:“建立重大项目‘百日攻坚’机制,明确责任人、路线图、时间表,实行挂牌督办、销号管理。”他还草拟了一份《关于全面推行政务公开的实施意见》,要求各级政府网站设立“项目进度公示栏”,实时更新建设动态,开通群众留言通道。
第六天,纪委联合调查组正式成立,由孙立峰任组长,沈青云任副组长。第一次会议上,他就提出:“这次督查,不走过场,不留情面。重点查三类问题:一是资金滞留,二是虚假立项,三是懒政怠政。发现一起,通报一起,处理一起。”
孙立峰皱眉:“沈书记,这样会不会影响干部队伍情绪?”
“情绪重要,还是百姓利益重要?”沈青云反问,“如果因为怕得罪人就不作为,那我们才是真正的失职。”
会议最终决定,先从五个争议最大、资金量最高的项目入手,包括城西棚户区改造、云岭高速支线、白水河水库除险加固、临江职教园区建设和石川县扶贫产业园。
调查迅速展开。仅仅三天,初步线索浮出水面:某县将中央拨付的三千万元扶贫资金挪用于办公楼装修;某市虚报高标准农田建设面积五千亩,套取补贴八百余万元;更有甚者,一个投资两亿的文化旅游项目,竟无任何施工记录,图纸至今未出。
沈青云将这些材料整理成册,呈报郑国昌,并附言:“若此类现象不根治,南关永无振兴之日。”
第七天傍晚,郑国昌约他单独谈话。地点在书记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坐着,茶香袅袅。
“青云同志,”郑国昌语气凝重,“你来这一周,动作很大。”
“都是该做的事。”沈青云坦然回应。
“可你也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我知道。但如果不碰利益,就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郑国昌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支持你查,但方式要稳。毕竟,队伍还是要团结的。”
“团结不是和稀泥。”沈青云正色道,“真正的团结,是建立在公正与担当基础上的。如果我们纵容腐败、默许平庸,那才是对大多数老实干事干部的伤害。”
郑国昌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这样吧,下周召开全省党风廉政建设大会,你代表省委作一次讲话,把你的想法亮出来。”
第八天,沈青云开始准备讲稿。他没有让秘书代笔,而是亲自动手,逐字推敲。标题定为《以实干赢得民心,以清廉重塑信任》。文中他写道:“有的干部习惯于开会念稿子、文件画圈圈、检查走形式,群众反映问题层层转办,最后石沉大海。这种‘太平官’思想,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他又强调:“每一个项目背后,都是老百姓的期盼;每一分钱财政资金,都是人民的血汗。我们亏欠不起。”
写完已是深夜。他站在窗前,望着省委大院里那盏昏黄的路灯,忽然想起小时候家乡的煤油灯。那时一家人围坐灯下,母亲缝衣,父亲读报,他趴在桌上写作业。灯光虽弱,却温暖人心。如今,他要做的是点亮更多这样的灯,哪怕只能照亮一户人家的屋檐。
第九天,全省党风廉政建设大会召开。主会场设在省委礼堂,各地市设分会场,通过视频连线同步直播。沈青云走上讲台,全场寂静。他没有拿稿子,而是看着台下数千名党员干部,缓缓开口:
“同志们,我来南关九天了。这九天里,我走了三个社区、两个乡镇、五家工厂,见了六十多位普通群众。他们问我最多的一句话是??‘领导,我们的房子什么时候能修?孩子什么时候能就近上学?药费能不能再降点?’”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知道,光说‘会解决’,他们不信。过去,这样的话听得太多了。”
台下有人低头,有人皱眉,也有人微微点头。
“所以今天,我不讲空话,只讲三件事:第一,从即日起,全省开展‘清账行动’,彻查近三年所有重大项目资金流向,发现问题,绝不姑息;第二,推行‘一线工作法’,领导干部每月至少五天下基层,走访群众,解决问题;第三,建立‘民声直通车’机制,群众反映的问题,七日内必须回应,三十日内必须办结。”
话音落下,掌声响起,起初稀疏,随后越来越响,直至经久不息。
会后,舆情迅速发酵。省内媒体纷纷转载报道,网络上,“沈青云讲话全文”登上热搜。有老工人留言:“几十年没听过这么实在的话了。”有返乡青年说:“如果真能落实,我愿意回来建设家乡。”
第十天,中央办公厅来电,对南关省近期改革举措表示关注,并建议总结经验上报。与此同时,国务院督查室也将南关列为“民生政策落实重点观察省份”。
沈青云没有停下脚步。他主持召开省政府党组会,正式启动“县县通高速”前期调研;与省工商联座谈,邀请十家龙头企业赴南关考察投资环境;他还亲自联系母校京华大学,推动建立“南关发展研究院”,为本地培养急需的专业人才。
一天夜里,他伏案工作至凌晨,突然接到林涛电话:“沈书记,城西棚户区那位大娘……突发脑溢血,送医抢救了。”
他猛地站起:“哪家医院?我现在就去。”
赶到医院时,老人仍在重症监护室。家属围在门外,满脸焦急。沈青云走过去,握住她儿子的手:“别担心,医院全力救治,费用我来协调。”
对方哽咽着点头:“谢谢您……那天您来家里,我妈还说,终于见到个不像官的官了。”
那一夜,他守在医院走廊,直到凌晨三点,得知老人脱离危险,才悄然离开。
第二天清晨,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一行字:“所谓权力,不是让你高高在上,而是让你在别人最无助时,能挺身而出。”
他知道,这场变革才刚刚开始。前方仍有无数难关:既得利益者的阻挠、执行系统的惰性、外界的质疑与观望……但他更清楚,只要迈出第一步,路就会慢慢走出来。
南关的春天或许迟来,但从今往后,每一天,都是向它奔跑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