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残云,夜未央。
林昭披甲立于营帐之外,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仰头望天,北斗七星高悬,斗柄正缓缓西指??这是冬尽春来的征兆,也是杀机将至的预示。松林坡上万籁俱寂,唯有巡哨的脚步声与马匹低鸣交织成一片肃杀之气。二十日来,他未曾安眠一整夜,每一刻都在等一个消息:或是北境陷落的急报,或是帝都政变的烽火。可今日的消息,却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
太子醒了。
可这“醒”,是苏醒,还是登场?
林昭心中清明如镜。他知道,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帝国里,真相早已被层层包裹在谎言之中。一个昏迷数月的人,能在醒来瞬间厘清阴谋、指认真凶、掌握证据,且恰好能压制二皇子势力?这不像奇迹,倒像一场精心排练多年的戏文,只差最后一个亮相。
而他林昭,正是这场戏里最不该出现的角色??既非忠臣,也非逆贼;既是功高震主的老将,又是退隐归田的闲人。他在北方挡蛮族,在南方斩贪官,一路南下不扰百姓、不纳私党,所到之处开仓放粮、清理冤狱,竟隐隐有了“圣将”之名。这样一个人若突然入京“勤王”,无论拥戴谁,都会让真正的掌权者寝食难安。
所以他必须死,或者……被利用到死。
“将军。”苏璃悄然走近,手中握着一枚漆黑令牌,“影卫刚从东宫密道传回物件??是太子贴身佩戴的‘青鸾玉珏’,裂为两半,血迹未干。据线报,今晨有三名太医暴毙于太医院后室,皆死于无声针,手法……出自影殿旧技。”
林昭接过玉珏,指尖轻抚那道裂痕。他知道这块玉,是先帝赐予嫡长子的信物,唯有在重大国事或遗诏启用时方可出示。如今它碎了,还带着血,说明有人强行取走,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不是太子。”他低声说,“至少,不是原来的那个太子。”
苏璃点头:“我也这么认为。真正的李承乾性情温厚,遇事犹豫,绝不会一醒来就雷霆出手,连翻供带清算,动作快得像是早有准备。更何况……”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东宫近侍中,有两人是我们影殿十年前埋下的暗桩。昨夜他们试图传递消息,结果信号中断。此后再无回应。”
林昭闭目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我曾发誓不再插手朝堂之争。可如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次日午时,林昭仅率三百玄甲亲卫,卸去重兵,空手入城。
皇城九门紧闭,唯西华门开启一线。禁军列道两侧,铠甲鲜明,眼神却闪烁不定。百姓躲在窗缝门隙间窥视,无人敢出声欢呼。整个帝都仿佛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如同暴风雨前的死水。
直至林昭策马行至承天门前,厚重的铜门才轰然洞开。
殿内百官分立,摄政王端坐龙椅旁侧的紫檀座上,面色沉静如古井;二皇子萧景珩立于阶下,双手负后,唇角微扬,似笑非笑;而在御座之畔,一名身着明黄锦袍的年轻人倚靠软榻,面色苍白,眼中却透着锐利光芒??正是“苏醒”的太子李承乾。
“林卿别来无恙?”太子开口,声音清朗,却不带丝毫温情,“孤病卧多日,全赖你稳住北境、安定南方,实乃社稷柱石。”
林昭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盔甲铿锵:“臣,参见太子殿下。愿殿下康泰,江山永固。”
“免礼。”太子抬手,语气轻柔,“孤知你一路辛劳,本不该劳烦于你。但眼下朝局动荡,奸佞未除,唯有你这般赤胆忠心之将,方可托付大事。”
话音落下,殿中气氛骤然凝滞。
林昭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太子脸上:“殿下所言极是。然臣有一问??当年随殿下巡查边防的十二名近卫,如今何在?”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太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林卿多虑了。那批侍卫中六人殉职,其余调往各地戍守,详情可查兵部档案。”
“不必查了。”林昭摇头,“因为他们从未离开过东宫。他们在你昏迷当夜,尽数死于‘七窍断魂散’,尸体被沉入护城河底第三段暗流处。若殿下真记得他们,该知道领队名叫赵五,左耳缺了一角,是幼年被狼咬伤所致。”
太子的笑容僵住了。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接话。
林昭继续道:“还有,殿下最爱吃的桂花蜜糕,只能用南陵渡口老张家的手艺,因嫌市坊甜腻,特命减糖三分。昨夜御膳房呈上的却是京城老字号‘瑞芳斋’出品,甜度高出四成。若真是殿下亲尝,断不会咽下第二口。”
他上前一步,声如洪钟:“所以,请问坐在那里的??你是谁?奉谁之命,冒充储君,搅乱朝纲?”
空气仿佛冻结。
刹那间,殿外传来整齐踏步声,数千禁军自四面合围而来,刀出鞘,箭上弦。摄政王缓缓站起,袖中滑出一道金令:“林昭抗旨不遵,妄议储君,图谋不轨!即刻拿下,格杀勿论!”
林昭不动。
他只是轻轻摘下头盔,露出满鬓风霜的面容,然后解开战甲,任其落地发出沉闷声响。
“我林昭,十八岁从军,三十七岁封将,一生未犯一错,未叛一令。”他环视群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三年前,你们逼我执掌兵权;两年前,你们让我镇压民变;一年前,你们又要我剿灭异党。每一次,我都照做了。可换来的是什么?是百姓饿殍遍野,是将士含冤而死,是这个国家一天天烂下去!”
他指向太子:“现在你们又找个人来装太子,想借我的手铲除二皇子,再把我推出去顶罪?告诉天下,我是弑君篡位的逆臣?”
“荒谬!”萧景珩终于开口,冷笑连连,“林昭,你已功高震主,心怀异志,何必再演忠臣戏码?你以为天下人不知你野心?”
“我的野心?”林昭忽然笑了,笑得悲凉至极,“我的野心,不过是想活着退休,去南方开间茶铺,娶个温婉女子,听雨喝茶,钓钓鱼罢了。”
他说完,转身面向大门,朗声道:“若我今日死于此地,望世人记住:我不是死于谋反,而是死于不肯同流合污!”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殿顶瓦片炸裂,数十道黑影自高空跃下,手持弯刀直扑“太子”所在!与此同时,地下石板崩开,影卫破土而出,封锁所有出口。那些刺客身法诡谲,刀刃泛着幽蓝光泽,赫然是夜隼部余党!
“保护殿下!”禁军惊呼。
然而林昭早有预料。他猛地抽出腰间短刃,飞身而起,一刀斩断一根垂落的红绸,顺势将整条梁柱缠绕??那是他进殿前便观察好的机关枢纽。刹那间,大殿顶部机关启动,十八具青铜弩炮自暗格射出,箭雨倾泻,将冲向御座的刺客尽数钉死。
鲜血溅洒在龙纹地毯上。
而那位“太子”,在混乱中竟趁机欲逃,却被苏璃一记银针封喉,瘫倒在地。
林昭一步步逼近,撕开那人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处刺青??一条盘蛇衔尾,正是西域邪教“冥渊会”的标志。
“原来如此。”他冷冷道,“你们勾结外敌,用替身换掉真太子,制造内乱,好让帝国自行崩溃。摄政王,二皇子,你们谁都别想干净。你们争权夺利,反倒成了别人棋子。”
摄政王脸色铁青:“林昭!你以下犯上,擅闯皇宫,屠杀朝廷命官,已是十恶不赦!”
“命官?”林昭怒极反笑,“你们看看自己身边的人吧!粮仓空虚却酒池肉林,边关告急却歌舞升平!你们哪一个配称‘朝廷命官’?”
他猛然拔剑,指向穹顶绘着的九龙图腾:“今日我林昭不做忠臣,也不做逆贼。我要做一件事??清君侧,正朝纲!凡参与构陷、贪腐欺民、通敌卖国者,不论爵位高低,一律下狱待审!此令,以帝国上将之名发布,违者,视为叛国!”
话音未落,营外号角齐鸣。三千玄甲营精锐已突破外围防线,影卫控制各处要道,更有西陲回纥骑兵五千自西北疾驰而来,已抵城郊。南疆使者亦送来密信:叛军愿暂歇刀兵,共讨奸佞。
天下之势,已在无形中易主。
摄政王颓然跌坐,二皇子被亲卫反绑押下。至于那假冒太子之人,则被当场剖心验毒??果然体内藏有控神蛊,证实确为傀儡。
三日后,真正的太子李承乾在一座废弃尼庵中被寻获。他瘦骨嶙峋,双目失焦,口中喃喃念着《孝经》片段,显然遭受长期药物控制与精神摧残。而幕后黑手,竟是枢机院一位不起眼的老尚书,表面忠厚,实则为冥渊会潜伏三十年的“影首”。
林昭亲自将其押赴刑场,当众焚毁邪典,斩首示众。
随后,他在承天门宣读《安民诏》:废除苛税,重开科举,整顿吏治,设立“监察司”直隶皇帝,赋予百姓越级上告之权。并下令重建北境防线,任命韩定远为总督,苏璃为影殿复职首使,统筹情报与暗防。
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有人劝他登基称帝。
林昭站在城楼之上,望着晨曦洒落大地,轻轻摇头。
“我不是皇帝的料。”他说,“我只是个想退休的老兵。”
一个月后,春回大地。
苍梧城外,新栽的桃树开始抽芽。南陵渡口船只往来如织,江面波光粼粼。云阳郡的田野重新翻耕,孩童在田埂奔跑嬉戏。帝都街头巷尾流传一首新曲:
> “一心退休的我,
> 却成了帝国上将。
> 不求封侯拜相,
> 只愿山河无恙。
> 风雪夜里归来客,
> 手中鱼竿映斜阳。”
林昭听到这首歌时,正在自家小院整理行装。
竹篓里装着渔具、茶罐、一本旧书《南国风物志》,还有一封尚未寄出的信,收件人写着:“阿阮??若你还愿意等我。”
苏璃站在门口,看着他收拾背囊,久久未语。
“真要走?”她终于开口。
“答应过自己的事,总得做到。”林昭笑了笑,眼角皱纹舒展,“茶铺我已经看好了,在漓江边上,门前有棵老榕树,下雨天可以听水声。”
“那你还会回来吗?”
“会。”他认真地说,“若天下再乱,若百姓再苦,我会回来。因为有些责任,一旦扛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
苏璃低头,指尖轻轻抚过腰间那枚残破的玉牌??那是当年他送她的护身符,刻着两个字:**平安**。
“那你走吧。”她轻声道,“我替你守着这江山,等你钓够了鱼,再回来接手。”
林昭点点头,背上行囊,推门而出。
阳光洒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一把出鞘的剑,横亘在新旧时代之间。
身后,城楼上那行小字依旧清晰可见:
**“一心退休的我,为何成了帝国最后的光?”**
而前方,漓江如练,烟雨朦胧,一叶扁舟静静停泊在渡口,仿佛已等候多年。
他一步一步走去,脚步坚定,不曾回头。
风起了,吹散了最后一丝硝烟,也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这个世界或许永远不会太平,但他终于可以暂时歇一歇了。
毕竟,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隐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