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
当贾环回到家,发现家里已是另一番景象。
林黛玉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佣人,正有条不紊地将最后几个樟木箱子搬到停在院中的几辆大车上。
箱笼上贴着签子,写着“海东”、“衣物”、“书稿”、“武藏遗物”等字样。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青缎袄子,鬓发一丝不乱,神情专注而从容,仿佛不是在准备一场远行,而是在打理一件精密的绣品。
“都仔细些,这几箱是先生的书稿和武藏师傅的剑谱手札,最是紧要,万不可磕碰。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薛宝琴则显得活泼许多,穿着一件鲜亮的鹅黄斗篷,像只忙碌的蝴蝶穿梭其间。
她一会儿拿起一个小巧的西洋八音盒对着阳光晃晃,塞进随身的软包里,一会儿又拎起一个包裹严实的物件问:“姐姐,这个琉璃海灯是带着路上用,还是装箱?”
秦可卿安静地在一旁整理着一摞厚厚的毛毡毯子,动作轻柔,将它们仔细地铺垫在最大那辆马车的车厢底部。
她抬头看见贾环进来,温婉一笑,点了点头。
贾苗正叉着腰,对着一个试图把一张黄花梨小几往车上塞的佣人瞪眼:“哎哎!放下!
这笨重东西带去海东干吗?
爹说了轻车简从!要喝茶哪儿没有桌子?
再塞这些没用的,扣你钱!”
小厮讪讪地放下小几,引得旁边的薛宝琴咯咯直笑。
贾环负手站在廊下,看着这忙碌而温馨的场面,脸上带着一丝卸下重担后的松弛。
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衣,与那日离京去锦城时一般无二。
就在这时,有人过来道:“有来了。”
陆有眼睛明亮,快步迈进院内。
见到院内景象,问着贾环:“先生这是要走了?”
“嗯。”贾环的目光扫过那些箱笼,最后落在林黛玉细心包裹好的,装着武藏剑谱的木匣上,眼神柔和了一瞬。
“可卿念了许久,我也答应了她。
是该回海东看看了。
家里的事,有苗苗看着。”
他顿了顿,看向陆有,眼神恢复了平素的清亮:“淞江风物不同,用心体会。
遇事多思量,拿不准的,写信找于既白。”
“是!先生放心!”陆有躬身应道。
贾环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走下台阶,来到马车旁。
林黛玉刚好将最后一个箱笼安置妥当,拍了拍手,转身对他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是多年默契的安稳:“都齐备了。”
薛宝琴雀跃地拉着秦可卿的手:“可算能走了!
再不走,海东的花都要谢了!”
贾苗走过来,替父亲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故意板着脸:“爹,这回可别再半路改主意跑别处去了啊!
娘她们等得脖子都长了!”
贾环难得地朗声笑了,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知道了,管家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承载了太多风云与温情的府邸,目光扫过门楣,扫过庭院,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心底。
然后,他转身,动作利落地登上了最前方那辆宽敞的马车。
林黛玉、薛宝钗、薛宝琴、秦可卿也各自登车。
车夫扬鞭轻喝,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向着神都港口的方向驶去。
车后,是贾苗和陆有等人驻足相送的身影。
马车内,薛宝琴兴奋地撩开车帘一角,看着渐渐后退的街景。
林黛玉靠坐在柔软的毛毡上,闭目养神,嘴角噙着一丝安宁的笑意。
秦可卿则小心地护着那个装着剑谱的木匣。
贾环靠坐在窗边,目光投向车窗外。
神都的轮廓在视线中渐渐模糊,更远处,是冬日里略显苍茫的天际线。
码头的气息,似乎已隐隐可闻。
他微微合上眼,嘴角的弧度放松下来,低不可闻地自语,仿佛是说给即将重逢的大海:
“走吧......去看看海。”
贾环的年是在海东过得。
海东的春天来得早,海风带着暖意和咸腥拂过岸边的礁石与初绽的野花。
马车沿着新修的柏油路前行,路旁可见指引游客的木牌,写着“武藏故里?禅心古刹”的字样。
间或有穿着新式服装、背着行囊的游客说笑着徒步,印证了海东旅游业的兴旺。
寺庙建在一处临海的山坡上,青瓦白墙,古木参天,梵声与木鱼声隐隐传来,与海浪声交织。
与神都的庄严或锦城的喧嚣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沉淀了时光的宁静与肃穆。
林黛玉、薛宝钗、薛宝琴和秦可卿一下车,便被眼前的景致和独特的氛围吸引。
“果然好地方!”薛宝琴深吸一口气,眉眼弯弯,“海风都是甜的!
可卿姐姐快看,那屋檐下的风铃!”
她拉着秦可卿的手,兴致勃勃地打量起寺庙的建筑细节和庭院里精心修剪的松柏。
秦可卿温柔地笑着,小心的抱着那个装着武藏剑谱手札的木匣,目光落在殿堂的屋檐上,带着一丝虔敬:“确是清修宝地,武藏师傅魂归此处,也算得其所哉。”
林黛玉则更留意细节,她指着院中竖立的新式解说牌和穿着整洁制服、正向一队游客讲解的年轻向导,对薛宝钗轻声道:“宝姐姐你看,这‘旅游业'倒是做得有模有样,解说、路引一应俱全,难怪路上游人不少。
只是不知,这梵音缭绕之地,添了这许多人声,可还扰了清静?”
薛宝钗淡然一笑,找了找鬓角:“大势所趋罢了。
清静在心不在境。
能让人知晓武藏师傅的故事,感悟些禅意,也是功德。
只要管理得当就是。”
她目光转向殿内,那里已有知客僧迎了出来。
贾环没有立刻与妻女同行游览。
他示意知客僧,郑重的捧过秦可卿手中的木匣。
“烦请引路,贾环特来供奉故友遗物,武藏之剑谱。”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知客僧显然早知此事,合十躬身:“贾施主请随贫僧来。
住持方丈已在禅房等候。”
禅房简朴至极,一榻、一几、两个蒲团,窗外可见苍茫大海。
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瘦的老僧静坐蒲团之上,眼神温润平和,仿佛已看尽沧海桑田。
他便是本寺住持,明心大师。
贾环恭敬地将木匣奉上:“此乃武藏临终所托。
毕生心血,尽在其中。
今送归故里,供奉于佛前,望其剑道禅心,永镇此山。”
匣子打开,是武藏亲笔书写的剑谱,墨迹间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凌厉与孤寂。
明心大师双手接过木匣,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封面,如同抚过老友的脊背。
他凝视片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将木匣置于佛像前的供案上。
“武藏......他走时,可还安详?”大师的声音带着海风般的沙哑与辽远。
“他于山中静坐,感天命已至,下山见我,托付此书后,便溘然长逝。
神色平静,无牵无挂。”
贾环答道,眼前仿佛又浮现武藏最后挠头憨笑的模样。
“无牵无挂……………好,好。”
明心大师缓缓点头,目光投向窗外翻滚的海浪。
“他少年时锋芒毕露,以剑问道,誓要问鼎天下第一。
后随施主辗转天下,见惯兴亡,心性渐转。
他最后留给寺中的信里,便常提及‘无力’之感。”
大师顿了顿,转回头,澄澈的目光直视贾环:“他是否曾对施主言......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